咸丰七年(1857),四十六岁的曾国藩出湘三载,征战不休,却带着半头风霜和一身火气归来,他眼中透着两个字——“不甘”。勇猛精进的刚介儒生遭遇中年危机,自然抑郁苦闷。上司的猜忌,同僚的中伤,友朋的死难,凡此种种,与壮志难酬的忧愁缠绕在一起,灼烧着曾国藩的神魂,令其寝食难安。
曾国藩立志要在乱世做圣贤,以“忠义血性”感化同人,然后移风易俗,再造太平,所谓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。然而湖口惨败,南昌坐困,江西战局一筹莫展,他在事业上寻不到出路。对比胡林翼和骆秉章的成功,曾氏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;面对皇帝的猜忌与同僚的排挤,他甚至萌生世道不值得拯救的绝望想法。
曾国藩四顾茫然,觉得举世皆与自己为敌,颇有“苌弘化碧”“眼悬国门”的冤屈。他在给刘蓉的信中写道:义士荆轲之赤心化为长虹,围观的人却以为是灾祸;忠臣苌弘之鲜血化为碧玉,赏玉的人却把它当作烂石头,这种心情可谓沉痛之至。从老师唐鉴、倭仁那里学来的养气功夫丝毫不能排解内心的苦闷,他甚至起了就此放手、一死了之的念头。曾国藩在给刘蓉的另一封信里说,到处都是掣肘捣乱之人,怎么也不能一展抱负。现在数着日子等死,到时候你给我写墓志铭,如果不为我鸣冤,我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。
当人走投无路之时,最盼得到同人的支撑,纵然举世皆敌,只要有二三志同道合者声援,尚可坚信“吾道不孤”。谁料连左宗棠都来信责备他抛下江西军务回家是不顾道义之举,曾国藩就真正绝望了。长沙、岳阳、武昌、湖口,从洞庭湖到鄱阳湖,从湘江到九江,数年努力之经营,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如露消逝。
枯坐家中等死,曾国藩每日心烦气躁,抑郁难当,不是写信骂同僚,就是与家中子弟吵架,甚至辱骂弟媳,这是以理学名世的曾国藩一生最失态之时。为收束情绪,他常在老家屋前静坐,仰观高嵋山上阳春烟霞,俯瞰白杨坪前翠竹松涛,心情渐至和缓,打消了死志。死志既消,他又开始反思过往几年种种得失,然而越反思就越纠结,情郁于中,不能释怀。因为每日思绪万千,又得了失眠症,心情越加低落,心中的煎熬与暑气的烘烤内外交加,白杨坪宛似烘炉。
好友欧阳兆熊得知后,推荐长沙名医曹耀湘(字镜初)为曾国藩治疗失眠症,又劝谏说:“曹镜初的医术可以治你的身病,而黄老道之书,却可以医你的心病。”经欧阳兆熊和曹耀湘推荐,曾开始读老庄等道家著作,早年匆忙一过的名言如“大象无形”“大巧若拙”“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”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”,此时再读真如一缕春光,照到他被黑暗重重包围的心上。
曾国藩最崇拜的祖父曾玉屏,留下祖训“男儿以懦弱无刚为耻”,母亲也是倔强刚强之人,曾国藩自述“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,其好处亦正在倔强”。受家庭的影响,曾氏的个性倔强刚强,这也符合湖南人霸蛮的风格。
曾国藩到京师读书后以程朱为宗,而程朱的传人多半有几分孟子式的迂阔天真与屈原式的自恋清高。此后常年带兵打仗,以申韩之术治兵,又不免学到了法家的霸道。他以刚强、迂阔、自恋、霸道的态度周旋于晚清陈腐的官场,当然不免四处碰壁,待碰壁之后再用这套观念去反思,不但不得要领,反而如火上浇油,越烹越烫。得欧阳兆熊提醒后再读老庄,受“中年危机”困扰的曾国藩才算是找到了突围的办法。
道家人生观的要义,首先在“顺其自然”四个字上。自然规律不可抗拒,天命不可揣测,人力终究有限,历史的大势往往不受个人的意志和努力而转移。儒家强调遇事当仁不让,舍我其谁,知其不可而为,总想以一己之力撼动大势,往往徒劳无功。曾国藩得老庄的启发,感悟到在浩瀚的宇宙里个人的渺小,继而又认识到在浩浩荡荡的历史浪潮中,个人只能努力实践而不能妄求一定成功的道理:
人生在世,做事只求尽心,而成败不必强求。如果大事有成,那也是个人的努力符合了自然规律或者天命,不必把功劳都当作自己的;若大事无成,也不必沮丧,因为世事的发展本就不受个人掌控,“尽其在我,听之在天”。一旦看破这个道理,不再执着于成败,不再汲汲于功名,那之前所遭受的各种挫折,也就不必时时挂念在心了。
所谓中年危机,无非就是人到中年因事业无成而产生的焦虑和惶恐,一旦跳出功名利禄的圈子,从宇宙的维度来看待世事,以恬淡冲融的态度来重新看待人生,危机带来的抑郁也就消泯了。
曾国藩在家日日阅读老庄之言,水静山青,日升月落,境界也逐渐提升。他的心境,初如黑夜将至,密云遮掩,风雨欲作;稍后却仿佛风流云散,清辉乍现;再后来如满天星芒,人间灯火,交相辉映,在黑暗中寻得光明自在。这一刻,曾国藩大彻大悟,将平生学问,凡程朱之学、申韩之术、黄老之言,连同汉学之考据、桐城之古文,融会贯通,别开生面,达到承前启后、继往开来的大宗师境界,而他为人处世,也变得智慧通达、游刃有余。
曾国藩自认笨拙无才,后世也多称他为笨人,然而曾虽然不够聪明机巧,却有穿透历史迷雾的悟性。他虽未接触过近代科学,却从考据求实的汉学里得到启发,无师自通地开创出把事物分为两半进行探讨,穷尽其理后再继续分割下去,进行精密研究的思辨方法。不但懂得剖析,他还知道合并消减同类项,最后加以综合的研究。这种思维,已经跳出了传统学术的限制,与近代科学方法接近。曾国藩讲求从实际中去验证知识,从经验中去总结规律,这也有几分近代实证主义的神采。他把充斥着玄学的古代兵法,变成以实证经验为基础的军事工程学、军事运筹学,这是曾氏远超同时代所谓天才的地方。
胡林翼早年也久经战阵,却在很长时间内,都只是三流军事家,直到得罗泽南传授湘军营规,才跻身一流。李鸿章早年带兵以浪战为能,带兵十年也只是个逃跑知府、绿林翰林,直到入湘军幕府学了老师的办法,才能统领淮军青出于蓝。
胡林翼
理学空疏不实的弊端,被曾国藩以极高的悟性突破了。从某种程度上讲,他这种实证思想具有的革命性,还要超过朱熹和王阳明。曾国藩之所以没有在思想史上获得和朱、王一样的地位,是因为这种实证思想在近代西方早已成熟,很快就被成体系地引进中国了。
虽然没有染上空疏不实的毛病,但理学家自视甚高的毛病,在早年曾国藩身上是非常明显的。他曾说“不为圣贤,便为禽兽”,这种极端的思想,用来责己倒还无妨,用以责人,就大错特错了。不为圣贤,并非就是禽兽,因在圣贤和禽兽之间还有凡人,圣贤、禽兽都是少数,凡人才是大多数人。按朱熹的说法,三代以下,只有诸葛亮能躬身践行大义,然而仍有缺点,离圣人尚有差距,那岂不是三代以下的政治家都是禽兽?
曾国藩的上司和同僚,如咸丰、骆秉章,有的好名虚伪,有的贪权懦弱,但总有几分精明能干,是可以共谋大业之人。即便如陈启迈、官文,虽政见不合,官声不佳,也未必见得就是无可救药的禽兽。古往今来的大事业,都是少数英雄带着大多数凡人做成的,如果要每个同僚都是圣贤,那天下哪还有可以共事之人?君子之间也常政见不合,纵然满朝文武都是君子,也需要相互妥协、调和矛盾,才能共举大事。哪能遇事不顺,就刚强到底,寸步不让呢?
过分强调道德修养,使得理学门徒脱离实际。理学家不了解人性的弱点和社会的复杂,不懂得因势利导、循循善诱,只当天理在手,一切就会屈己从我。事实上,道德教化,律己可以昭昭如烈日,律他却只能浸润如春雨,强他人、社会就我,以自我为尺度去纠绳他人,只会四面皆敌。
曾国藩前半生天真迂阔,只知道用理想去改造社会,却不知世事的复杂,尤其他自觉真理在手,目的正义,道义名分在我,手段也就不必讲求。用迂阔的理想主义去碰撞黑暗而坚固的现实,自然不免头破血流。碰壁之后,又认为我绝对正确,攻讦我的都是宵小之徒,这样不知自省,没有灵活的手段,怎么能在吃人的官场立足?
到长沙治军后,因为军队最讲杀伐决断,法令森严,曾国藩又开始信奉法家的手段。法家以暴力服人,只信奉实力,曾氏强兵在握,实力雄厚,在官场就更不知进退,甚至连皇帝都敢要挟,这样做事又怎能不举世皆敌呢?你“曾剃头”自恃湘军在手,丝毫不肯妥协,那就怪不得同僚用官场上的明枪暗箭给你添堵了。后人常说法家可恨处,在于使用律令杀人,而理学家可恨处,在于挥舞道德杀人。曾国藩一手握住湘军这把锋利的屠刀,一手握住名教这根道德的大棒,百无禁忌,四处攻伐,当然人人诟病,处处射来丛镝(dí)了。
自读老庄悟道,曾国藩懂得了在官场上“知雄守雌,卑弱自持”。第一个改变,就是懂得自省和谦虚,凡事先找自己的不足,而不再一味抱怨他人无理。他反省自身,了解了自己“长傲”和多言的缺点。以前与人冲突,都以为自己必然正确,但回头反思,自己又真的事事占理吗?在湖南练兵打仗,自己暗示下属不必听从骆秉章的调遣,因为骆秉章毫无才能,只会坏事;与骆秉章文书往来,也只有简单粗暴的通报,而无请教、商榷的口吻,只因为看不起骆秉章的才干。然而骆秉章在曾国藩出省后,把湖南的财政收入提高了三四倍,练出了四五万精兵支援各地作战,又哪里颟顸昏庸呢?
曾国藩懂得谦虚自省后,说反躬自身,全无是处,以前总自负本领大,总去看别人的不是,自从悟道后,才知道自己并无什么特别的本领,凡事能看到别人有几分长处。知道自己不足,而能看到他人长于己处,道德文章方能因此长进,人际关系方可改善。此前的曾国藩,别说同僚,就连亲兄弟也受不了他那种“天下皆浊而我独清,世人皆醉而我独醒”的姿态,曾国荃、曾国华到北京投奔,也很快受不了他的态度而离开。
张宏杰先生曾举例,此前曾国藩给骆秉章写信,说湖南湖北“唇齿利害之间,此不待智者而知也”,不但没有商量的口气,几乎就在嘲讽骆秉章不智了。关于筹办水师,他不肯让骆秉章插手,说“水路筹备一端,则听侍(我)在此兴办,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,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”——办水师舍我其谁,您就别管了,也别派手下来添乱,你们都是不行的。这些书信,口气生硬,态度跋扈,字字如刀,怎么不让人生厌?
儒家讲究知其不可而为之,强调“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”,传到宋明理学的末流,又更是舍我其谁、高己卑人。这种人生态度,若在奋发进取、士风良好的时代当然是不错的,但在暮气已深的晚清,只能处处碰壁。若曾国藩的目标是立德立言,当然可以刚强,不与污秽的官场合流,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乃至粉身碎骨,他这个人却是立住了,虽不能成大事,却可凭借劲然的风骨名垂青史,兴许还能感动少许同时代的人,使风气有所好转。但若目标是立功,就不能一味刚强了,身处衰世,举目可见皆是庸人,要办大事就要团结庸人、俗人,那就只能以恭敬、柔弱、谦卑的态度,隐藏锋芒保存自我,再设法调和众人,隐晦曲折地达成目的。
道家的柔术启迪了曾国藩,让他知道如何在颟顸、琐屑的官场中寻求出路:暂时无力改变政治环境,那就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,先以谦卑的态度获得上司、同僚的好感,再积极参与官场的应酬,和光同尘,把自己融入官僚之中。这样自己就不再是他人眼中刚介古怪、难于共事的酷吏,不再是黑天鹅中的白天鹅。磨去棱角就不再容易被他人攻击,成为官僚们的自己人,行事就会容易。
曾国藩过去很讨厌官场应酬,不喜欢与人客套交往,只喜欢公事公办,认为官场往来是浪费时间。但咸丰八年(1858)复出后,他积极参与官场的应酬,上到总督巡抚,下到推官县令,他都亲自拜访,或者致以书信,以谦恭的态度、和蔼的语气,小心翼翼地争取他们,笼络他们。之前与左宗棠失和,现在他就请与左宗棠友善的九弟曾国荃帮忙斡旋调解,然后亲自致信,以大义和情理动之,修复两人感情。得左宗棠谅解后,曾氏再请左宗棠弥缝与骆秉章的关系,又请胡林翼帮忙联络与官文的交往。这些官场应酬虽然花费了大量的精力,却因此少了很多掣肘。过去他办大事,十之七八的精力是在和官僚斗争,现在虽花费了十之三四的精力来应酬,却减少了和官僚的斗争、扯皮,办事反而更为利索。
曾国藩过去办事,总想把无能的庸官一脚踢开,然后换上自己信任的正人君子,同心同德改易风气,共创大业。经过屡屡挫折,他也开始熟知人性的弱点,知道自己究竟不能隔绝所有不一心的人,何况他所信任的“正人君子”,又何尝没有私心杂念?
老子的权术,是君子行事如水,讲究因势利导,不与人欲对抗,而以柔术驯服人性,以共同的利害关系,引导他人顺遂自己的意图。清高好名之人恭维之,退让琐屑之人安抚之,贪婪好货之人利诱之,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,把自己的事业变成大多数人的利害所在,办事自然无往不利。左宗棠清高、自大、好名,曾国藩就在日常交往中时时恭维,把他捧成天下第一能臣;官文贪权好利,曾国藩就推功相让,每次获得战功,都分润官文,每次攻破城池的奏折,都请官文领衔;骆秉章以老前辈自居,曾国藩就日常请教、咨询、问候;基层官员缺乏认同感,曾国藩就谦卑以待,召见下属不坐中堂,不让他们站立,每逢节日还贴心问候;幕僚、弟子都惧怕他严厉、刻薄,他就每天和弟子一起吃早饭,讲学问、说笑话,到李鸿章入曾国藩幕府时,往日刻薄迂阔的恩师已经是一位每天给下属讲段子,让人如沐春风的长者了。
江南大营被攻破后,原不打算授予曾国藩地方实权的咸丰,任命他为两江总督,究其原因,虽是形势危急无人可用,但也有曾国藩变得更加深沉老辣,让皇帝觉得可以信任了。
曾国藩此次因研习老庄哲学而悟道,此后也经常借助道家的柔术以济功业。友人欧阳兆熊因此在笔记中说他变成了道家人物,并总结说曾国藩一生三变,在京师求学从词臣变为程朱理学的门人,到长沙练兵从理学家变成申韩之徒,咸丰八年守制悟道后最终变成了道家门人。这个解读,虽出自友人观察,却是对他的误读。曾国藩一生三变,变的只是做事的手段,变的只是术,而他一生的根本,仍是程朱理学,他的道,始终未变。
而他晚年,为了和官场上各种官僚打交道,确实用了道家的柔术,和皇帝、同僚“打太极拳”。但曾国藩这样做,也是为了协调各种关系,以实现儒家理想。如果他成了道家门徒,那还办什么大事呢?道家讲究的是小国寡民,无为而治,圣人不作为最好,还打什么仗呢?如果太平天国当兴,那就顺其自然吧。可曾国藩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都还想做大事业,想改造社会风俗。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也说,人力可夺气数,努力能克天命,可见他始终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儒生。只是用了道家的柔术,作为一种手段,来弥补儒家的刚强。
那曾国藩真正的处事方略是什么呢?其实就是儒家提倡的“中庸”。儒家思想认为,万事万物中都存在着一组对立的矛盾:有阳就有阴,有刚强就有柔弱,有生存就有毁灭,有光明就有黑暗。中庸就是取矛盾的中端,不偏向任何一方。后人对中庸思想有一个误会,认为中庸就是不偏向左,也不偏向右,站在中间;遇到事情,我不说对,也不说不对,模棱两可,谁也不得罪。这是把中庸思想庸俗化的理解,本质是胆小怕事,做骑墙派,当好好先生。那么中庸是什么呢?中庸是指,由于我站在矛盾的中间,所以我守住了事物的本质。守住中庸,就能“执两用中”,是因为我拿住了事物两极变化的中端,所以对立的两边都可以为己所用。
也就是说,中庸不是不左不右不刚不柔,而是平等看待这两边,根据形势的需要,该左就左,该右就右,该刚强时就刚强,该柔弱时就柔弱。不是刚柔兼具,而是时而刚时而柔,根据时势的发展灵活选择。但不管选哪一边,自己都要守住本心,也就是“执中”。
曾国藩守住自己的本心,守住儒家理想的同时,根据时势选择手段:带兵打仗,需要刚强,就用一下法家的手段;官场斗争,需要柔弱,就用一下道家的手段。无论道家和法家,都是达成目标的手段,是拿来用的“术”,而程朱理学,则是不变的“道”。用一句时下流行的歌词来说,曾国藩是“做了那么多改变,只是为了我心中不变”。
【摘自:《战安庆:曾国藩的中年突围》 周禄丰/著 岳麓书社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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