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快散乌的时候，林梓镇东街头还熙熙攘攘围着一堆人。他们个个伸长脖颈，瞪着酒盅大的眸子，聚焦于放在地上的裸体瓷器美人。不过，这十几个小伙子的心思，明眼人一看就明白：与其说他们在那个瓷人身上寻求刺激，还不如说是被站在石灰圈内、手拿套圈的姑娘所吸引。
那姑娘也确实有几分姿色，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年纪，一双弯月似的眉毛一上一下犹如在舞蹈，烫得一圈一圈的秀发，遮盖着前额，毕挺的女式新潮西服内，鲜红的高领衫伸到颌下，在小镇人的眼中，是十足的洋女子风度。
大概这姑娘惟一的缺陷，就是嗓音嘶哑得像男人，但是谁去在意这些呢？看了那 一对迷人的笑涡，心里就痒痒的了。她像鹤立鸡群般，站在小伙子面前打躬作揖地一笑:“俺是山东莱阳团旺陶瓷厂的推销员，个人承包出来卖瓷器。全是直销价，出厂货。”说着两眼一溜，指着瓷美人，拉了拉高领衫，提高了嗓音:“出差补贴，还不够上顿馆子，到不如来这个玩意儿。听说你们这里是响当当的财神乡，年轻人财大气粗，五指伸出来，就听见钞票哗哗响，谁愿意显一手，一个圈只卖十块钱。”
这姑娘耍着走江湖人的薄嘴唇，把手中的几十个藤圈高高一举:“是阔老，请进来！小气鬼，退一旁!”
小伙子们屏住气睨着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，心里像蟛蜞在搔痒。就在这时候，一个叫袁喜的木匠，首当其冲地掏出一张百元大钞，兴致勃勃买了十个藤圈，威风凛凛推开人群，站到六尺外的白粉线上。然后,猫着腰，眯着眼，照准瓷人一只一只套去。那些藤圈不是近不了瓷人的身，就是在它头顶上蹦几蹦落在一旁。场上只听见“啊呀!”“又不巧!”的唏嘘声。
姑娘将藤圈一只只捡起，哈哈大笑道:“也许你是赚钱顺手，套圈却没门儿!”
这句话激怒了一向口夸腰缠百万的养鸡专业户陈男余，他说:“来，老子舍得半个月不喝酒，给我五十个藤圈!”话刚落音，他将风衣一扯，掏出红通通的五张新钞。
这时，场上静得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出。陈男余先是一个圈一个圈地耐着性子套，可是，越套越发火，看看手里还剩下二十个圈，他盯着瓷人咬了咬牙，两袖一捞，嘴里嚷道:“妈的，难道套瓷儿比找女人还难!”说完，呼啦一下，二十个圈一齐掷去。瞬时，四周的人异口同声尖叫起来:“又完了。”
这时，一辆三吨小卡车嘟嘟开来。“嘎”地一停，跳下一个彪形汉子。他看了看脸涨得像猪肝的陈男余，又瞄了瞄双手叉着腰的姑娘，盛气凌人地走进石灰圈，提起瓷人在手中掂了掂，鼻子里嗤了一声:“这玩意儿是杂木货，值几个钱?”
姑娘提了提高领衫，故意拉开嗓门:“杂木货？你倒说得轻巧，这是从外地进来的走私货，一只二万五。”她瞥了一眼对方，露出两个笑涡，揶揄地说，“不是拿你老板开玩笑，就是你愿意出这个呆子数，我也不卖!”
这汉子越听脖子越粗，一张蛤蟆嘴，恨不得要吞下瓷人:“你不卖，老子就套!”
“套就套！套就套!”看热闹的人起劲地鼓叫着，连袁喜和陈男余也像败兵请来了个李逵，一股劲地助威道:“你掏尽了腰包，咱们再来!”
这汉子用手把嘴一抹，摸了摸鼓鼓突突的口袋，吐了一句:“且慢!”
此人叫钱大前，今年三十缺一岁，凭着一辆小车，东跑西奔，帮人拖货，兼贩鸡鹅，每月少说能挣七八千，遇到顺手时候，两三万块，也是不足挂齿。家里五间高堂大屋一字儿排开，电器家具应有尽有。不过，说起来难以让人相信，至今还没讨老婆。父母为他说了多少对象，但是没一个被看中。不是嫌人家土里土气，就是嫌脑瓜儿不开窍。
这时他摸着口袋，想到身上八千块是替姑妈去装砖头的。姑妈明天砌屋要动工呀，花个千儿八百他倒无所谓，只是磨磨蹭蹭拖延了时间，怎么对姑妈交待？
就在捉摸不定时，姑娘道:“君子一言，驷马难追！又装英雄，又做舜种，算个什么汉子?”
这话可真灵验，钱大前被姑娘逼人的眼光慑服了，自古英雄爱美人，这句话在他心里怦怦怦怦乱跳起。他干咳了一声，玩了个与众不同的花样:“你一只圈十块，我一个圈出一百块！只是有个条件，你的踏脚线要让前三步!”
人们又起哄了:“这条件不高，这条件不高!”
姑娘提了提高领衫，瞪着钱大前，点了点头说:“不愧是大老板!”接着，手一伸，接过三千块，数了三十个圈。钱大前像喝醉了酒，脸涨红得似关公，当众嚷道:“老子套不到美人，小车也愿意出卖!”
说着，一阵风窜到圈子边，跨了三大步。不过，眼光气势虽如牛，还是圈圈落空。
钱大前气得羊毛衫一扯，瞪着姑娘挑逗的眼光，陡然口气大得惊人:“老子不套那个瓷美人，要套，就套个真美人！你说实话，有没有汉子?”
套圈套到白热化程度了，个个瞠目结舌盯着姑娘。
姑娘眨了眨眼，提了提高领衫，双手往腰间一撑，声音更嘶哑了:“俗话说，人为财死，鸟为食亡。我反正没嫁人，只要你肯花钞票，在六尺距离外被你套住了，就与你同床共枕。”
这时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，连树上都蹲着孩子。一个人放开喉咙嚷叫:“好！说得响亮，就看财神爷的假戏真做了!”
钱大前对着这个泼辣迎战的姑娘，“咕咕"咽着口水，将贴身衣袋里的一只空信封哗地一撕，拿出五叠大钞，当众一亮，交给姑娘，继而一转身，排开人群，跳上小车，拿了根套轴轮的硬橡皮圈，一摇一摆走近姑娘的身旁:“这皮圈是你认定的，怎么样？你再讲一遍，你是要钱，还是赔人!”
姑娘捧着手中的瓷人，望着虎视眈眈的钱大前，端睨了那辆新车，拍了拍卷发，拉了拉高领衫，两个酒涡一闪:“俺山东人讲话从来守信用，说一不二!”
钱大前把羊毛衫一脱，往地上一甩，拿起了橡皮圈。
正在大家提心吊胆时，谁知，他不费吹灰之力，从六尺外，不偏不倚,套住了姑娘的脖子。
全场的人霎时怔住了!
姑娘二话没说，居然捧着瓷人，跨上小车，对着钱大前说:“我佩服你，甘心跟你回家!”
钱大前一边驾着车，一边掉头望着那个五千块套来的姑娘，本来应该笑得炸开了心，但是他却越想越踌躇起来。开回去吧，老头子不是无知无识的人，说不定要臭骂一顿；开到姑妈家吧，钱花了，砖头的如何交待?
他的卡车在堤岸上丢了个圈，头脑里也兜了一个弓，最后还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到姑母家。
到了姑妈家，已是掌灯时候了。老人家今年六十开外，丈夫死了十多年，只伴着个没有出嫁的闺女生活。她一看到娘家侄儿进门，乐得嘴都合不拢，只问了一句，砖头卸在什么地方?
钱大前知道老人的脾气:“砖头明天一早送来，保证不误你动工。不过，有个人请你老长长眼，看做你的侄媳妇怎么样?”
说来话巧，这天供电局整修高压线，电灯亮不了眼睛，姑妈对着端坐一旁的姑娘左看右瞧，眼睛眯成一条缝:“啊呀呀，难得的美人儿，唷，还是外省人呀!”她摸摸姑娘的手，拍拍姑娘的肩:“芳龄多大呀?家里有些啥人呀?”
姑娘答了一番，钱大前才一五一十将经过讲出来。姑妈叫闺女陪着姑娘，悄悄地把钱大前喊到里屋:“大前，姑娘长相是靓，只是就怕走江湖的，是龙是虫难摸清，你再套套她的话。千万不能上当受骗，否则做姑妈的难对你爹交待呀!”
吃过晚饭，姑妈故意走开，让这对男女在里屋聊聊。
钱大前巷子里打拳:“你嫁我是真心，还是假意?”
姑娘也直来直去:“我是为钞票来，你只要有钱，我就嫁鸡随鸡。不然，你能一圈套中我。”
钱大前单刀直入:“你玩套‘美人'谋生，要是真被人套了，不是钱财两空?”
姑娘马上破了迷阵:“你真傻，我这些藤圈是特制的，里面有一根小铁丝，都带着磁性。瓷美人头里装了块抗磁性的铁石，就是你本领再大,也不会套上我.....”
钱大前抓起桌上的瓷人摇了摇，的确笃笃直响，他的三角眼锐了角，乐得一拍大腿，咧着嘴笑着说:“啊呀，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，得来全不费功夫！我想的意中人，就是要会出绝点子赚钱。不过，这种玩意不能搞了，弄虚作假亏良心!”
姑娘听到这里，往钱大前怀里一倒，亲昵地说:“是呀，这种钱不好赚，整天耍嘴皮，卖嗓子，好端端的女孩子，嗓音都变得像男人了。”
钱大前同情地 说:“可惜我们相见晚了，如早就有了你这个内当家，我的钞票要用汽车装。”
姑娘听他说到开心处，脸忽然一沉:“说千好，说万好，你爹不承认我进门怎么办?”
钱大前嘻嘻笑着:“现在婚恋自由，金钱万能，你怕我变心?”
他见姑娘贪婪地盯着手指上二钱五的金戒指，会心地笑了笑，脱下戴在她手上:“这是定情物，总算放心吧。”
不消说，这一夜，钱大前独个儿回到家，怎么睡得着？他盘算着明天先去装砖头，讨到姑妈的欢心，再去接老头子看媳妇。他又想到姑娘作风也正正派派，和自己情投意合，却不动手动脚，他临走时，已和姨妹同睡一床了。
却说钱大前第二天晨星不落，就开着小车去窑上装砖头。走到半路，先到肉铺买了几斤肉，又到河边网上买了鱼，头脑里美滋滋安排了一天的事。当他付了砖钱，在雾气腾腾中往姑妈家开去时，半路上，忽然，跳出几个民警，大声喝道:“停车!”
马上几个人影围住了车厢，命令道:“你逃不了啦！给我老老实实下来!”
钱大前被这莫名其妙的事，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他以为自己的小车出了什么事，岂知朝后一看怵住了：后厢上跳下一个影子，当时被戴上了手铐。
这是什么回事?
他仔细一看，嘘了口气，笑着对其中一个姓徐的民警说:“你莫搞错了，我是前庄的钱大前，那个.....”
老徐指着低着头的人影说:“我们抓的是个流氓逃犯!”
正说着，钱大前的姨妹披头散发赶来，呜哭着:“大前哥，你领到我家的是个假女人,....他欺负了我。”
“假女人!”这犹如霹雳一声，震得钱大前睁开了三角眼，他睨着那家伙高领衫下高凸的喉结，喃喃地说:“想不到...真想不到....”
老徐揶揄地说:“我真想不到，你是钱迷了心窍!”
原来，这个假“美人”是从山东窜来的逃犯，妄想到这个八乡里的小镇，用套美人的方法骗取钱财，正巧碰上有了钞票眼发花的钱大前，又用花言巧语骗了钱、骗了戒指，趁他姨妹喝了点酒，欺负了她，企图半夜逃走。岂知钱大前的姨妹打“110”报了警，民警们立即出动，堵死了所有通往公路的小道。不想逃犯见到钱大前的小卡车，忙从玉米田里窜了上去.....
老徐用手电筒照着钱大前说:“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？现在罚你卸下砖头，将逃犯押送到公安局去!”
痴痴站着的钱大前还在喃喃自语:“想不到...想不到....”
老徐哈哈大笑:“你确实难想到，‘美人’最后终于被我们套住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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