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黛珂，来源：唐诗宋词古诗词(ID:tsgsc8)
水乡中的诗意
在元成宗大德九年，也就是1305年，元朝文学史上又诞生了一位著名作家。此时，距离南宋灭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。风云变幻，当这个孩子出生时，事态还较为和蔼。
在浙江瑞安崇儒里的柏树村，一位白胡子的老头抱着刚出生的婴儿，回想刚才的电闪雷鸣，白光普照，于是心头一动，给孙儿取名高明。在高明诞生之前，这个坐落在江南水乡的高氏家族并没有什么显赫之处。
几代人都没有当过官。高老太爷于是把希望全寄托在孙子身上。高明之后还有一弟弟，成年后参加科举屡考不中，最终只能回乡教学。
童年的高明，生长在这片具有艺术气息的水乡，身心受到了良好熏陶。陆游曾写过一首诗：
斜阳古道赵家庄，负鼓盲翁正作场。
死后是非谁管得，满村听说蔡中郎。
——《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》
这一带的人家，日常生活参带着很多娱乐活动，比如鼓词，高腔，莲花落。高明成年后对戏曲有着浓烈兴趣，与从小耳濡目染密不可分。
九岁时，高明的父亲不幸去世。他对母亲的依赖变得非常强。在读到孟郊的诗时大受感动，写下了这样几句：
愿言慈母线，永托游子衣。
衣线有零落，母恩无终期。
——《春草轩二首》
这大概就是诗歌读后感最高级的表达了吧。
童年，小高一直在乡里的集善院读书。老师就是他的舅舅。上学时除了听从舅舅教诲，还和表妹玩得很好。
二十岁时，两人结为夫妻，前半生幸福恩爱。
四十岁后，高明各处为官，东奔西跑，晚年因为战乱，临死也没能和妻子见上一面，这是他最大的遗憾。
▲高则诚画像
不情愿去考试
元朝科举一度荒废，高明的前辈马致远是没赶上。可是刚刚恢复不久，又停滞了。没办法，高明只能将学来的知识回报给家乡孩子。这一待就是十多年。在此期间，他前往义乌拜黄缙为师。黄缙既是官员又是学者，名气很大。和高明一同求学的还有宋濂与刘基。刘基后来改名伯温。你说这人厉不厉害？
等到元顺帝至元六年（1340年），高明已经三十六岁了。在当时人眼中看来，其实是碌碌无为的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就跟那位“少壮不努力”的苏洵差不多。这一年，科举再次恢复，老爷爷对孙子说：“终于熬出头了，你该把书拿出来好好读读，准备考试。”
已经过了几十年安逸日子，现在突然被叫去考试，高明心里肯定是不太情愿。但是没办法，不能违拗祖父，于是只能被迫参加乡试，不料一次中举。次年又上大都应进士科，名登皇榜。高家这一下彻底出名了。
第二年，高明被授予处州录事之职，相当于文秘。两年后调去杭州，当地的百姓给他立“去思碑”。这在当时那种“只准州官放火，不许百姓点灯”的环境中，是十分罕见的。
来到杭州后，面对栖霞岭下的岳王墓，高明大发感慨：
莫向中州叹黍离，英雄生死系安危。
内廷不下班师诏，绝漠全收大将旗。
父子一门甘伏节，山河万里竟分支。
孤臣尚有埋身地，二帝游魂更可悲。
——《和赵承旨题岳王墓韵》
在高明心里，除了佩服岳飞这样的英雄之外，对徽钦二帝客死异乡，也是以气节称赞的。相比之下，流亡海上东奔西蹿的赵构才没有一点骨气。
时至今日，岳飞尚有埋骨之地，两位皇帝的魂魄想要回来，却被山高路远所阻。当然，造成这个结果也是他们昏庸无能。面对那个世道，他希望有人站出来拯救。而农民起义军的大旗，也很快就被举起来了。
有良心的高青天
高明有一个朋友叫顾仲瑛，腹有诗书，酷爱戏曲，并且多次拒绝朝廷的授官。他家里有良田千顷，又有舒适的庄园，吃喝不愁，因此活得很潇洒。高明每次去老顾的玉山草堂，总有一种杨万里见范成大的感觉。
虽说他为官的本意是为了报效国家，但内心也很痛苦。每隔一段时间，他就去老顾的庄园散心，谈戏论曲，等到离开的时候，忍不住面色凄然。
绿玉参差傍短楹，高堂清梦已冥冥。
满枝只带湘灵点，一曲空听秦凤鸣。
天莫问，物多情，此君潇洒若平生。
风声月色来亭榭，老泪年来湿几更。
——《鹧鸪天·题顾氏景筠堂》
这词读来倒有点黄庭坚的感觉。如果早生个两百多年，估计也可以加入苏门学士的队伍。因为社会黑暗，民族矛盾剧烈，像《窦娥冤》这样的例子已经十分寻常。高明为了解救百姓，爱上了断案。
这个事从处州任上就开始做，等到至元十三年被任命为庆元路推官，便正式成了他的份内之职。他曾经处理过有名的“金鹿案”。
鹿是皇帝赏赐给当地官僚的礼物，脖子上挂着金牌，每天除了派人好生照料，还要带到街上溜达。 这天，仆人又牵着鹿在街上遛弯，不料却被一只黑狗给咬死了。这下，狗的主人张某当即惹上了官司。鹿主称金鹿是皇帝赐的，谋害金鹿，其罪当诛。狗主人吓坏了，跪在堂下哭诉：“狗不认识金鹿，再说它犯案时我并不在家，还望请大人明察。”鹿主不依不饶，大家围观一堂，只见高明挽起袖子，写下几句判词：
鹿系金牌，偶遇犬丧。
犬不识字，罪怎及张？
犬鹿同兽，兽兽相伤。
本堂公断，不关人恙！
绝了。高明因为屡次做维护南人生命安全之事，触犯了蒙古人利益，上司对他心存怨恨，一直未予升迁。但他恪守的信念，就如在游宝积寺时写下的那两句诗：几回欲挽银河水，好与苍生洗汉颜！这个污浊的世界，是应该好好洗一洗。高明所秉持的，是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良心。
一部《琵琶》称鼻祖
做官到五十三岁，高明终于辞职。这时，因为战火纷扰，他借住在一位叫沈明臣的朋友家里。两人的相识，可以追溯到进京考试那年。沈先生也是依靠祖业生活，不入官场。他有一个妹妹，芳名小瓯。生的秀外慧中，对戏曲十分痴迷。
高明到来后，有一处专门供他读书写字的住所，就是瑞光楼。也许是为了总结自己过往的几十年人生，他准备写一部具有情怀的大戏。经过深思熟虑，他将选材定位于福建地区家喻户晓的故事——《赵贞女与蔡二郎》。故事的结尾，蔡邕因为抛弃妻子，另娶丞相千金，被雷轰死。
南戏《赵贞女蔡二郎》
这个故事的热度很高。蔡邕的形象也因此被严重扭曲，就连他那个文才风流的女儿也拉不回来了。高明觉得写戏对历史人物改编没什么大碍，甚至跨越时空也都没问题。就眼前这个故事而言，内容上略显单薄。他要把几十年的所见所思尽数地展现出来，做到乐人动人，除了丰富情节，还要双线进，走前人未走之路。于是，这天思维清晰后，他先写下了这部戏的创作意图：
(末上白)【水调歌头】秋灯明翠巾莫，夜案览芸编。今来古往，其间故事几多般。少甚佳人才子，也有神仙幽怪，琐碎不堪观。正是：不关风化体，纵好也徒然。论传奇，乐人易，动人难。知音君子，这般另做眼儿看。休论插科打诨，也不寻宫数调，只看子孝与妻贤。骅骝方独步，万马敢争先？
最后说，这本传奇，就是新出的《三不从琵琶记》。“三不从”是哪三不从呢？戏中的蔡伯喈欲在家养亲，被老爹逼着进京赶考，此为老爹不从；考中状元后，面对逼婚，一心拒绝，但是宰相不从；思念家人，想要辞官归故里，朝廷不从。蔡伯喈人生大事没有一件能按照自己心意来，简直比焦仲卿还要窝囊。
高明借蔡伯喈之口感慨：
【解三酲】叹双亲把儿指望，教儿读古老文章。比我会读书的到把亲撇漾，少甚么不识字的到得终养。书，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，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。还思想，休休，毕竟是文章误我，我误爹娘。
【前腔】比似我做了亏心台馆客，到不如守义终身田舍郎。白头吟记得不曾忘，绿鬓妇何故在他方？书，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，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。还思想，休休，毕竟是文章误我，我误妻房。
读书读到了这番境地，当真是有心无力，不如不读。高明对此满怀怜悯，又绝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。然而回顾过去的十几年，他好像也和蔡伯喈差不多。
▲《琵琶记》版画，明崇祯时期刻本
最后的告别
在写赵五娘吃糠一节时，为了深有感触，高明躲在房里强咽起来，呛得满眼泪花。沈小瓯看见心疼不已。
她每天除了照顾高明的饮食，还帮他抄写文稿。写成一折后，她总在第一时间阅读，并提出宝贵意见。大概雪芹先生后来写《红楼梦》也是这种场景吧，至于钱钟书写《围城》，那就更不必说了。
三年时间，一千多个黑夜，高明终于完成了《琵琶记》的创作，也彻底看透了人生与世界。当昔日同门刘伯温前来邀请他加入朱元璋队伍时，他决绝地婉拒了。现在只想叶落归根，颐养天年。但临行之际，又如何与沈小瓯告别呢？
这个女子将大好的青春寄托在高明身上。得知他要走，天空开始风雨大作。沈小瓯鼓起勇气，给他送去了一句诗：雨无门户能留客——我还没有嫁人啊，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？高明回了一句：虹是桥梁不度人——我只是过客，并不能度你过河。
也许是戏中蔡伯喈的“三不从”太过懦弱，高明断不愿做那抛妻弃子之人，但同时也辜负了沈小瓯的一片真心。高明能留给她的，唯有一部《琵琶记》手稿。
离别即是永别。高明最终因病卒于归乡路上，仆人遵照遗言，将其就地安葬。而他的大作《琵琶记》，很快就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热潮。时至今日，它仍是不可多得的经典。北有《西厢》，南有《琵琶》，这两部巨作，会永远在历史舞台上熠熠生辉。
-作者-
孔尧。笔名黛珂。热爱生命，热爱文学，热爱诗词。一个清纯朴素的文艺青年；一个难以自拔的红迷；一个性空灵的古诗词作者！ | 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