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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铃响了,是布尔西科。
看来喝了不少酒,脸上红彤彤的。
时佩璞把他扶到沙发上,给他倒了一大杯水。
布尔西科一边喝水,一边半眯着眼睛,醉醺醺地说着宴会上的笑话,还没说完,他便笑不可抑。
时佩璞没听明白,还是跟着布尔西科笑了笑。
他又让布尔西科在沙发上躺好,把客厅灯光调暗,在布尔西科身上盖了一层毯子,然后,就在一边坐下。
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他的眉毛,眼睛,鼻子,脸颊,嘴唇,下巴,整个的人,曾经都是那么陌生,现在却都是属于他的,就像,他也属于他。
他觉得这时候的布尔西科更接近他心里的样子,像一片温柔的湖水,静默地在他身边守候着。
他但愿这片湖氱远守在他身边。
时佩璞璞微笑着,温暖的灯光使他的微笑显得更加柔和醉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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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3年,时佩璞和布尔西科以间谍罪被捕。
法国情报人员已经注意时佩璞一段时间,这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太容易引人注目了。
他看上去是男人,但又有着女性的某种气质,你把他当成女人,他又分明是一个儒雅俊美的男人。
而且,他来自向来以神秘闻名于世的中国。
而且,他中文法文都讲得那么流利,像个精灵。
而且,他还熟稔京剧,是那种神秘魅惑到极致的一种东方歌剧。
当然,他和布尔西科的关系本身,就充满了神秘色彩。
经过一番调查,法国司法部门决定逮捕这对神秘伴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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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讯室。
虽然灯光很亮,但布尔西科总觉得无限幽暗。
法官目光逼人地望着布尔西科,冰冷而有点嘲讽地说,除了你们曾为中方做过情报人员之外,还有一个事实,我们要公布,那就是,你的妻子,并不是一个女人,他和你一样,都是男人。
布尔西科和时佩璞确实做过中方情报人员,这一点,本来是要竭力掩饰的,但是,现在,这些反而不重要了。
布尔西科当然知道时佩璞是男人这个事实。
但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被捅破,更不能接受被官方确认,以及,被披露出去。
他不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的是个男人。
他们俩掩耳盗铃这些年,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铃声。
布尔西科知道,他和时佩璞只能走到这里了。
他们已经难得地走了这么久,这么远。
再不甘心,他也要做出选择。
他不能成为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,那样,他将无地自容。
他宁愿失去他。
他宁愿让全世界都把他当成一个笑话。
他也要让那已经清晰响起的铃声,再次消失。
他要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,这才觉得安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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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尔西科编造了很多细节,这些细节荒唐极了。
可是,没有这些荒唐的细节,他就不能成为笑话。
现在,唯一能救他的,就是,让自己成为笑话。
法官听了布尔西科的陈辞,忍不住想笑。
竟然有人和自己的妻子同房二十年,不知对方是男人,实在滑天下之大稽。
但布尔西科讲得那么真切,有时几乎声泪俱下,而且,当他再次提到时佩璞时,是那样鄙夷,甚至愤怒。
法官也就觉得,这个世界,无奇不有,可能就有这样的蠢货。
布尔西科确实是个蠢货。
法官们审问完,无不这样斥责他们这位同胞。
45
时佩璞和布尔西科被关进同一个监狱。
两个曾经相爱的人,现在谁也不想看到谁。
布尔西科一脸被欺骗的样子,时佩璞则充满了被背叛的羞恼。
他们面面相觑,却不发一言。
监狱就是监狱,呼啦啦打碎了他们拥有过的所有美好和欢快。
无边的黑暗伸过来,狠狠地压住他们。
他们几乎要窒闷而死。
46
1987年,时佩璞和布尔西科先后获释。
站在巴黎的天光下,他们都适应不了这迫人的强光和巨大的真实。
他们还在梦中。
他们像两个陌生人,渐行渐远。
47
他们早已成了闻名于世的名人。
各国各种媒体都在谈论他们。
他们那一半传奇再加上一半荒唐的故事,成了人们茶余酒后的谈资。
随着他们的重见天日,他们的故事再度被热议。
他们实在躲不过媒体的跟踪和轰炸,只好被迫受访。
时佩璞总是低着头,不知该说什么,便等着一无所获的记者无可奈何地离去,他才获救般离开。
他想离开这里。
但中国怎么回去?
他们的事,中国的亲友不会不知道。
他自己可以不管不顾,但他还有父母和姐姐,他们一定会被别人耻笑的,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。
他不知将何去何从。
布尔西科只对记者说,他是不会原谅时佩璞的。
然后,在记者忍不住的笑声中,气咻咻地离去。
48
没有爱人在身边的日子,无比漫长,像看不到光走不到尽头的隧道。
时佩璞和儿子时渡渡一直生活在一起。
他不再唱京剧,偶尔戏瘾来了,不过在家里唱一会子。
曾经的那些行头,他都烧掉了,那些在火中沉落的锦灰,像一只只黑色的蝶,飞走了,飞到遥远又遥远的年代,寻找它们的魂——旧日时光开出的繁花。
布尔西科一个人生活,几乎闭门谢客。
再没有人见他有过爱人,男的或女的。
他仿佛做好了成为化石的准备。
爱,大地上看得见的爱,绝迹了,只剩下一片硬邦邦的皱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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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爱,是大地上看不见的,它被他们隐藏在了黑暗的大地之下。
只要他们还活着,他们的爱,是昭显于大地之上,还是隐匿于大地之下,其实并不重要。
所有爱的滋味,他们还缺这一种,不曾尝过。
那便自己酿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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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尔西科那段时间已经觉察到,有人在跟踪他。
他问时佩璞有没有注意到可疑之人,时佩璞听他这么说,才意识到,确实有人跟踪。
他们当初答应为中方收集情报,是迫不得已的。
自从走上这条道路,他们就分外敏感。
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应急方法。
这次时佩璞到法国,两人事先已经做好被识破的最坏准备。
没想到,这一天还是来了。
而且,来的这么快。
他们准备逃走的时候,已经困住了。
他们唯一可以做的,就是安排好渡渡。
渡渡暂住在布尔西科朋友家。
过段时间,渡渡可以先回北京。
如果一直等不到他们,渡渡就到昆明投奔时佩璞的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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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过窗子,可以看到楼下多了一辆陌生的车子。
看来,他们这个晚上就要诀别了。
他们说好了,为了渡渡,他们不能死。
无论谁活着都好。
所以,他们到了审讯处一定要统一口径。
他们首先要在表面上决裂,这样他们就有一人挣脱的可能。
其次,他们知道,他们的关系一定会被关注,那么,与其被揭发,嘲讽,倒不如他们自己利用这一点。
全世界都会知道他们的事,但他们可以让全世界知道的并不是真实的故事。
具体怎么做,他们也不知道,只能见机行事。
楼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布尔西科把时佩璞紧紧拥住,把他的脸埋在自己肩头。
时佩璞的鬓发碰触到布尔西科的唇。
布尔西科轻轻地,温柔地,确定地,悲伤地,说:我爱你,我的蝴蝶。
时佩璞双手环住布尔西科的腰背,仰起脸,痴望着布尔西科深邃的眸子。
他的泪水,滑过脸颊,顺着喉结,落在衣襟上,嗫嚅着:我爱你,我是你的蝴蝶。
粗暴的敲门声,像一连串焦雷在轰响。
那雷声,把他们真实的故事阻隔在一条虚线之后。
布尔西科去开门,他们要交出的,是另一个故事。
那个故事,真假莫辨,别人会觉得他们的精神有问题。
而精神有问题的人,他们的所作所为,便不能同于常人。
时间的拖延,就是生命的延续。
他们会来营救他们的吧?
等。
他们只有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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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护森严的监狱里,他们始终像仇敌一样沉默地对峙着。
只有在极少松动的间隙,他们会快速地手指碰碰手指,感觉一下对方的温度。
在这冻结了般的黑暗中,他们唯一发出的词语是——蝴蝶。
轻轻细细的声音,也像蝴蝶般转瞬即逝。
他们听到就好。
听到这个词,他们就会不约而同想到,那年故宫前金碧辉煌的黄昏。
“你是我的蝴蝶。”
“我是你的蝴蝶。”
黄昏的金笼,罩着他们这对化作人形的蝴蝶。
这藏在心中的爱,在无边的黑暗中渐渐变成了深沉的煤,静寂中,蓄积着随时都能爆发的爱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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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佩璞获释那天,布尔西科心中充满了喜悦。
他们终于有一个可以活着了。
渡渡,他们的爱,不会孤单了。
时佩璞却一脸冷寂。
他不忍把爱人这样丢下。
但他们之前说好了,为了渡渡,谁活着都好。
时佩璞离开的瞬间,布尔西科本能地扯住时佩璞的衣角,理智又让他迅速放开。
狱门关上时,布尔西科的泪水,像北京深秋的树叶一样,纷纷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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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爸爸,你还爱爸爸么?”
时渡渡望着已经有了皱纹的时佩璞,忍不住问。
“当然。”
时佩璞肯定地答道。
接着是一片沉寂。
谁也不愿再去打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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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永远不能相认,不能做出相爱的样子。”
“那就完了。”
“那些人等着我们就范,然后,再把案底推翻。”
老布尔西科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的咖啡,自语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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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佩璞和布尔西科再也没有联系过。
世人眼中动人而荒谬的畸恋,已经撕碎,成尘。
只有他们自己每晚都做着同一个梦——
两只蝴蝶,在故宫前的黄昏里,相依相偎地飞舞着。
飞得那么有力,那么自在,仿佛那是个永不沉落的黄昏……
(幕落)
作者:蓝风,喜欢旧小说的气味儿,喜欢晚清时期没颜落色的氛围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