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烟火：向阳花朵处处开

向阳花朵处处开

魏哲茹

老李憋着气，啪地把门带上。摸了摸口袋里捂几天的烟盒，抽出一根，点上火，狠狠地吸了一口。吐出了云朵似的烟雾，仿佛吐出一口闷气，心里畅快了很多。
走，上前面广场遛遛，晚饭也不吃了，省得盐大、盐小的，脑油味、油烟味的，叨叨个不停。呆在乡下多舒服，非把我们弄这来受洋罪。
饭点还没过，平时热闹的广场没多少人，只有几个好早吃饭的文艺老人，在长亭下，在大树底，拉着二胡，比划扇子，转着身子，拍着板子，苍哑的声音咿咿呀呀，这在凉意渐起的初秋，添了些人气。
老李坐在花池石沿上，一边吧嗒吧嗒抽烟，一边望着这一切出神。曾经农忙后，他也会迎着晚霞拉曲二胡，几分苍凉几分惬意。现在多少年没摸，没有勇气，也没有心情了。
“你坐这干嘛呢？吃饭了没？”肩膀被谁拍了下，抬头一看，原来是邻栋楼的老林。大家都是搬来一段时间，进进出出的认识了，这一碰上，不由得亲近几分。
“别提了，在家生气，出来透透气。哪像你过得自在。”老李羡慕地看了老林，递过支烟。
老林面色黝黑却有着常人没有的派头，听了老李的话苦笑了一下，伸手接在老李的烟头上点着：“你过得不挺好的？”
老李说：“哪里好啊？原来搁乡下种地好好的，非让我上这来带孩子，这也不行，那也不行的，憋屈啊。刚才又嫌我抽烟，儿子数落我，儿媳妇要我戒，你说我都抽了几十年了能戒掉？”越说越激动，一股痰涌到胸口，堵得喘不过气来，咳嗽了半天才缓过劲。老林连连拍拍他的背，喊着几声老哥。老李往花池的泥窝里啐口痰，讲起他的辛苦历程。
他们夫妻俩都是农民，靠种地卖粮，省吃俭用培养儿子上了大学，好容易等儿子上成学找了工作，老两口又给儿子攒房子钱。城里的房子不便宜啊，巴掌大的地方都要几十万，卖多少亩的粮食够买个厕所的钱？没法子啊，老两口只有种地的本事，老伴血压高，不能出重力还得吃药。所好儿子能吃苦，自己挣了大半，凑够钱买了房，娶了媳妇，生了娃。他们老两口终于松口气，地里刨口食够吃就行。
但是孙女一出生，儿子要他们把地包出去，到城里一块过，说父母老了该到城里享福，还能带带孩子。他们舍不得老家那几亩地，想到帮忙带孩子，就只留了块种菜过来了。没想到，矛盾却多了啊。过了夜的菜不能吃，咸菜盐豆不让上桌，刷好的筷子得定期消毒，大人孩子碗筷衣服要分开洗涮。还有地板一天拖几遍，马桶随使随刷，孙女不准给吃零食，做作业揍哭了都不能说一句，他好抽烟喝酒的，也被限制了，抽支烟跟做贼一样……说着气着，烟都忘抽了，长长的烟灰在渐至的暮色里忽明忽暗。
这时，饭后锻炼的人多了，唱歌、跳舞的，吹喇叭、弹琴的，散步、慢跑的，热闹起来了。老李暗自羡慕，想当初也拉曲二胡，老伴边听边纳鞋底，多惬意。他使劲吸了一口，突然被呛了下，咳嗽几下自我解嘲道：“说得有点多，跟个妇女似的。老弟见笑了！”
老林听了半天没说话，似乎若有所思，他弹弹烟灰说：“老哥，听了半天，我觉得你够幸福的了。儿子两口子争气，还有孙女绕膝，多好啊。”“怎么好了，受窝囊气还幸福？”老李不服气地回怼句。
“老哥，你是不是胃不好，还爱吃咸菜？是不是好咳嗽，还戒不了烟？是不是好疼孩子，一哭就护？”“你怎么知道的？哪个老的不这样？”老李听老林反问，奇怪地问回去。
“我听你说就猜得到，不让吃腌制品，不让抽烟喝酒，那是疼你们呐。爱卫生不好事吗，那是年轻人爱生活，多好！何况现在疫情还没断，不爱干净还真不行呐。他们让你们干了？”
老李想了想说：“这倒没有，我们接孩子，买下菜，儿媳妇也干，要不就让儿子干，这不跟使掇人一样吗？男人在外回家还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，看着都不舒服。”老李气又上来了，吸了口烟，踩了踩纷落的烟灰。“我那辛苦培养的大学生儿子系着围裙，又刷碗又拖地的样子，真没出息。”老李眼里满是鄙弃。
老林不解：“你儿媳妇做什么？”老李说：“她啊回家除了偶尔炒个菜，多是摆个花，挂个画，看孩子做作业。不过，也是高材生，工作挺好的，听说单位里挺能干，孩子管得好啊。”说着，老李又有几分自豪。
老林笑了：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，老哥。儿子媳妇和和美美的，把家里安排得挺好的，是你观念没改过来，老按着自己想法，看什么都不对才不舒服的。都什么年代了，有活都能干，有力都能出，对家一条心就很好了，儿子做得多，说明儿子有担当。多幸福的一家，别不知足。”
老李怔了怔，感觉老林说得还真对：“是啊老弟，儿媳妇对俺们恭恭敬敬的，逢节给买衣服、买吃的，早晚还让儿子带俺们去外面转转。一听谁不好受，儿子就赶紧带去检查……还说了，孩子大了，不需要接送，看哪合适，买个小的二手房让俺们住，两孩子挣钱不容易……这次老伴去家拔青菜去了，两人非要回去接，还够来回油钱吗？”说着脸上露出来了开心的笑。
老林羡慕地拍了老李的手：“老哥，有这想法这就对了，多站孩子角度想想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。尤其带孩子，可不能惯着，惯坏了将来是罪啊。”
“是的是的，老弟，还是你看得明白啊。”老李信服地连连点头，但又疑惑地看着比他年轻的老林，好奇地问：“你这心态肯定跟孩子们处得融洽，你这面相看着年轻，明显过得痛快。——没见你家孩子出来过？”
老林笑笑说：“我啊才不好过，这是在现实中得的教训呐——我也不抽了。”说着掐灭快燃尽的烟头，说起了自己。
老林原来家庭殷实，生活无忧。父亲是部队的老兵，受伤复员回来，有很好的待遇，伤痛的阴影让他再不想后代吃苦，把老林安排县里园林局上班，对孙子更溺爱不已，老林明知不该，却无奈于老父亲说一不二的作风，慢慢习惯了儿子的恃宠而骄——上学时不肯干还结交不三不四的朋友，该找工作了不是嫌钱少就是怕出力，终于结了婚还三天两头吵架闹气，上几年赌博输了上百万，老爷子被气病，不久过世了。儿子跑外打工去了，老伴一边在菜市场剥葱一边帮忙带孩子。老林呢，自己的房子卖了，积蓄填进去了，这都退休了，还利用当年做账的特长给些小公司整理账目。
“这个房子是租的，每次回去，冰锅冷灶的，没人说话没人关心，可难受着，所以多羡慕老哥一家啊。我一个人哪，经常想这些年，跟我们做家长的也有关系，得反思得改变。所好我那个兔崽子看她妈那么辛苦，也迷途知返了，能吃苦能出力，我也有盼头了。这不，让租大点的，最近可能要回来了……”老林说着笑了，黝黑的面孔绽着一道道皱纹。
老李听了，感慨万分，我们不就图儿女过得好吗，他们勤勤恳恳还懂事体贴，还要求怎样？生活上小事不该互相理解？今天偷偷在屋里抽烟，雾气缭绕的，孙女进门就咳嗽，儿子着急说了两句，儿媳妇心平气和地劝，因为一次检查，医生已经交待不准再抽，明明自己不对，倒气得摔门而去。
“再说了，生活哪有十全十美，每个家都有自己难念的经，互相理解、体谅，才能觉得幸福。我们往往会看别人的幸福，看自己的不如意，心里总窝屈。其实每个人的难处，外人谁又看得到？你看给这片花，搁花池南边见阳的就开得多旺，在北边背阴，就弱得见不到花骨朵。所以咱们人哪，就得多看看太阳，才能跟这花样开得旺呢。”老林看他听得认真，又指着一池花朵，说了下去。
老李听了，不由地对老林钦佩不已，跟土地常打交道的他竟不如他懂得这个理——向阳花朵处处开。
老林看他露出钦佩之色，接着真诚地说：“老哥，往往当局者迷，你在福中不知福，不是我身置寒处，自然向往暖地，悟出这个正常。说明老哥你是个有福之人啊——听说你还会拉二胡，哪天拿来弄一曲，我当忠实听众！”说着，向老李投来仰慕的眼光。
老李听了，心情一下灿烂起来：“能吗？来这拉二胡？”“怎么不能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，咱们老年人有咱们老年人的乐趣，别人能拉你不能？”老林使劲拍拍老李的手。看向那群沉浸在音乐、跳舞，挥剑、运球世界里的老人们。
老李高兴地把烟头往垃圾桶一扔：“去他的烟瘾，决心戒了，咱们拉二胡。”老林也扔了还没点的那根：“戒了，我给老哥打板子！别忘了让嫂子从老家带回来，哈哈……”
“爸，你哪去了，赶紧回来吧，俺俩找你半天了。”电话响了，传来儿子儿媳着急的声音。“这就回，这就回！”
夜色已深，灯火通明，老弟俩起身回了小区，洒下一路轻捷的脚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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