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奶奶的传奇人生

二爷爷走了，走在五黄六月，天最热的时候。
二爷爷前脚刚走，二奶奶后脚就跟着走了，在二爷爷下葬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。
当送葬的队伍陆陆续续地从墓地回来，人们刚刚擦去头上的汗水，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时，二奶奶就昏倒在地，不省人事了，等人们急急忙忙把医生叫来时，医生却摇了摇头说，没救了，人已经走了。
二爷爷的几个孩子哭父亲的泪痕还在脸上挂着，没来得及洗去，就接着开始哭母亲了，衔接得天衣无缝，毫无喘息的机会。
都说二奶奶对二爷爷真是一往情深，一刻也舍不得离开，二爷爷前脚刚走，二奶奶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去了，真是一对难得的好夫妻，简直堪比那牛郎和织女，那梁山伯与祝英台，那张生和崔莺莺，特别是男人们，没有一个不羡慕二爷爷的，有妻如此，夫复何求。

二奶奶是去追狗的时候绊倒的，二奶奶家里养了一只猫，一条狗，猫是二奶奶的宝贝，狗是二爷爷的跟班，整天形影不离的。
那天二奶奶给了猫一些杀鱼掏出的内脏，狗也很快围了上来，和猫撕缠在了一起，二奶奶就拿着烧火棍去赶狗，二奶奶已经八十七岁了，比二爷爷还要大三岁，还缠着小脚，就在二奶奶的棍子快要落到狗身上的时候，二奶奶脚下被一个小凳子绊了一下，二奶奶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。
那个小凳子是用桃木桩做成的，是二爷爷抽烟喝茶时的专用御座，家里的家具换了几茬了，这个凳子二爷爷就是舍不得扔掉，已经包了厚厚的一层浆，磨得锃亮锃亮的了。
二奶奶走了，才有事后诸葛们出来说，这个凳子既是二爷爷的心爱之物，就应该给二爷爷陪葬了才是，那二奶奶就不会这么快走了；也有人说，都是二爷爷的狗惹的祸，陪葬的应该是那条狗才对；还有人说，这都是命，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，即使没有这个凳子，还会有别的什么。
总之，二奶奶该几时走，都是命里注定的，躲不过的。“阎王叫你三更死，谁敢留你到五更”，有人说，说到底还是夫妻情深，活要一起活，走要一块走。
只有二奶奶的大闺女腊月知道，这个凳子被母亲扔过几次，就被父亲捡回来几次，母亲最终还是被这个凳子害死了。难道真的有所谓的命吗？
那凳子的背面还刻着一朵梅花。梅花是腊月小学一年级语文老师的名字。其实当年二爷爷看上的是梅花，梅花长得小鸟依人的，很是惹人怜的那种美。当年腊月上学时，对腊月也格外的好，今天给支铅笔，明天给个烤红薯，那时腊月还不知道梅花老师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。
二爷爷从小体弱多病，有好几次差点小命不保，太奶奶就想借着二爷爷的婚姻能不能给二爷爷改改命，于是在二爷爷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去给二爷爷算卦。
给二爷爷算卦的不是别人，就是我们村西头的黑瞎子。

黑瞎子一生靠算命为生，大家都说黑瞎子虽然眼瞎了，但心却是亮的，算什么都特别的准。有一年黑瞎子的儿子在上山砍柴的路上让雷给劈了，有人就质疑黑瞎子算卦的准确性，黑瞎子为啥没算出那天他儿子有难，让躲着不要出门呢？
黑瞎子说，他早就算出来了，在他儿子一出生他就算出来了，这是个来讨债的，不是个来报恩的，只是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，一些天注定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。
还有一次，张三的父亲母亲身体都不太好，找医生看了也不管用，张三就去找黑瞎子给算算父母的寿命，黑瞎子就说了一句话，父在母先亡。
没过几天，张三的母亲先去世了，张三就很生气去问黑瞎子，你就瞎说。
黑瞎子说，我说错了吗？我就说，父在，母先亡。现在你父亲不是还在，母亲先走了吗？
从此人们就更佩服黑瞎子了。
按照黑瞎子的说法，二爷爷和二奶奶的婚姻是上天注定的，是早被月下老人从小就绑了绳子的，自然就应该在一起的，怎么都不会分开的。
黑瞎子对前来算卦的太奶奶说，二爷爷命里多灾多难，得找个非常之人才能镇得住邪，这个女人一要比二爷爷年龄大，二要有煞气的。后来经过各种挑选，终于选中了二奶奶，二奶奶是黑瞎子的外甥女，比二爷爷大三岁，都说女大三，抱金砖，这是最合适的岁数，更重要的是，二奶奶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杀猪的，有煞气，镇得住邪。
黑瞎子看了二爷爷和二奶奶的八字，也正合，一连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姻缘，这是天作地合的姻缘。恭喜啊，恭喜，二爷爷这一辈子有福了。
太奶奶很高兴，很急性，就怕二奶奶被人抢了去一样，很快就给两人办了婚礼。二爷爷结了婚，梅花却一直没有，直到二爷爷的大闺女腊月都上了小学，梅花都成了骨灰级别的老闺女了，依然孤零零的一个人，谁给介绍对象都不见面，人们说，梅花怕是得了什么病吧。
二奶奶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，二爷爷虽然个子不高，但长得眉清目秀，又上过高中，能写会算的，算是村子里的能人了，二奶奶自然很是喜欢。二奶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，很是利索，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。但二爷爷对二奶奶却怎么都热火不起来，心心念念的是那叫梅花的女子。
可是木已成舟，二爷爷也只好认命，但二爷爷的心又不甘认命。后来有个推荐考大学的机会，家里有一个名额，按学习成绩自然是二爷爷的，但因为二奶奶家卖猪肉，属于小资本主义成分，大奶奶家是贫农，所以这个名额给了大爷爷，二爷爷很是悲伤。
几年后又有了招工的机会，二爷爷又积极踊跃去报名，但二奶奶却怕二爷爷走了不回来了，寻死觅活地把二爷爷给阻拦了下来，为此还搬出了太奶奶。
太奶奶在家里说一不二，太奶奶对二爷爷说，你大哥已经出去了，你就留在我们身边吧，如果你要走，就等我和你爹都走了你再走吧，否则我们在一天，你就别想走。
“父母在，不远游”，二爷爷是个孝子，自然就留了下来。二爷爷从此就在农村扎了根，再也不寻思外出干什么事了，踏踏实实在村里的小学教了一辈子的学。二爷爷似乎在讲台上把该说的话都讲完了，回到家里不再多说一句话，在腊月的眼里，父亲似乎就是个哑巴一般。
那个木桩做的凳子其实是梅花的，是二爷爷亲手给梅花做的，梅花经常坐着它在学校的梧桐树下看书。二爷爷和梅花的事，二奶奶也有耳闻，但二奶奶不哭不闹，谁也不说，给二爷爷和梅花留足了面子。
但是在一个下大雪的夜晚，二爷爷喝了一壶热酒，醉得不省人事，嘴里轻轻喊着梅花，梅花的时候，二奶奶给棉衣里揣了一把杀猪刀，一脸杀气地去找梅花。二奶奶对梅花说，今天是有你没我，有我没你。
二奶奶找梅花的第二天，梅花就悄悄离开了，去了别的村教书，听说后来嫁到了很远的地方。临走前就把这个凳子留给了二爷爷。
这件事只有细心的腊月知道，腊月知道这个事情后，就很恨自己的名字，觉得父亲这是对旧情人念念不忘，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，后来长大了还偷偷去户籍所改了自己的名字，但大家叫腊月已经叫惯了，不管怎么改，还依然叫她腊月。不过，腊月年龄越大，就越理解父亲，也就越认可腊月这个名字了。
最初这个凳子是在学校里二爷爷的办公桌下放着的，二爷爷退休后才把它搬了回来。二奶奶刚见它时，还很是喜欢，但二爷爷就是不给她用，两个人抢来抢去，凳子就掉地上了，正好背面朝上，二奶奶一眼就看见了那雕刻的精美的梅花，二奶奶的腾地一下火就起来了，一把抓起凳子就往院子里扔去。二爷爷自知理亏，没有说话，却不声不响地给捡了回来。
后来二奶奶扔一次，二爷爷就捡一次，反反复复好几次，凳子却很结实，一点都没磕坏。二爷爷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，二奶奶又把那个凳子给扔了，就养了一条狗，自己不在家的时候，替自己看着这个小凳子，二奶奶渐渐也就对这个凳子视而不见了。
太奶奶去世的时候，避开所有的人，拉着二爷爷的手说，儿啊，我对不起你。这时候，二爷爷才知道，二奶奶当年为了嫁给自己竟然买通了算卦的。
二爷爷十几岁的时候，有一次跟太奶奶去二奶奶家的肉店买肉，太奶奶买了二斤七两肉，二爷爷几秒钟就算出了该给的钱，二奶奶在旁边就看上了二爷爷这个机灵的小伙子，就暗地里打听二爷爷的情况，知道二爷爷还未婚配的时候，偷偷的高兴了一整夜。又知道太奶奶很迷信，才使出了这一计。
二奶奶虽然是这样嫁给二爷爷的，但过门后的二奶奶也真的很能干，干活一把子好力气，家里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很好，任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。有人说，二奶奶比个男人还能干。二奶奶也很孝敬公婆，对太奶奶太爷爷都很好，家里改善伙食时，总是先给老人送过去一些，剩下的才给二爷爷和孩子们吃，到自己嘴里常常就没了。二奶奶也很能生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的，接连生了八个孩子。
二爷爷即使心中有梅花，也不过是放在心里，也没敢越雷池半步，二爷爷即使对二奶奶热火不起来，却也从没给任何人说过一句二奶奶不好的话，至于二爷爷是否有过离婚的念头，就没人知道了，但二爷爷是从来没说过的。
梅花的母亲去世的时候，二爷爷在葬礼上见到了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梅花，那时候梅花不过五十多岁，但看上去却很老相，人瘦得皮包骨头，头发全白了，背也驼了，腿也弯了。梅花那大自己十多岁的老公已经过世了，两人只有一个儿子，还是个兔唇，就是俗称的大豁子嘴，还没有结婚。

看到梅花这个样子，二爷爷心里很是难受。悄悄塞给梅花一千块钱，梅花一把接过来说，还有吗，多给点，能再给我儿子找个对象吗？要不把你那小闺女给我儿子吧，吓得二爷爷躲起来再也不敢见梅花了。
几个孩子都成了家后，二奶奶和二爷爷自然还住在一个院子里，依然在一个锅里吃饭，但却越来越尴尬，以前有孩子们的时候，还能帮着传一下话，缓一缓气氛，现在两个没有爱情，没有共同话语的人，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，两个人一天也没有一句话。
二爷爷不知道为什么，站在讲坛上有讲不完了话，之前和梅花也有说不完的话，可是和二奶奶就是一句话也没有，二奶奶使计和自己结婚这件事其实早就过去了，想到八个出出息的孩子，早都不在乎了，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二奶奶没有话说。
有时候二奶奶觉得很是委屈，一辈子给你生了八个孩子，到鬼门关走了八回，受了八回疼，竟然比不得那个一点力也没给你出过的梅花，竟然比不得你那一个烂凳子。现在的二奶奶可不是年轻时的二奶奶了，生的几个儿女都又出息又孝顺，也不再担心二爷爷去找那梅花了。
二奶奶就故意作，想把一生的不满都发泄出来，故意找二爷爷的不是，故意骂，故意闹，二奶奶天天叫着二爷爷死老汉子，你看，你干的这是什么事，总之，二爷爷东也不对，西也不对。
但二爷爷就是装聋作哑，不说一句话，不知道是心里有愧，还是真就懒得理二奶奶，二爷爷不喜欢吃咸的，二奶奶就故意在菜里多放一把盐，二爷爷吃着咸了，就把菜夹到碗里，倒上水涮一涮，依然不吭声。

渐渐的二奶奶也懒得再闹了，也闹不动了，就自己养了一只猫，每天陪猫说说话，出去和人打打牌，生气了就骂猫，但明着骂猫，暗着却依然是骂二爷爷，猫不叫的时候，二奶奶就说，像个活死人一般，不叫一声，谁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的，你也就比死人多出一口气；猫叫的时候，二奶奶也骂，你又想哪只野猫了，有本事你就去找啊，在家里瞎叫唤啥呢？也不看看自己那熊样，老不死的了，还有那花花肠子。
但不管二奶奶怎么骂，二爷爷就是假装听不见，听不懂，就是不吭一声，二奶奶骂得很是没有意思，也渐渐偃旗息鼓了。这两口子竟然成了十几年没吵过一次架的模范夫妻。
腊月不知道，父母这一辈子是幸福还是不幸？
不管怎样也是一辈子，也一起走了。大家都说二爷爷和二奶奶真是一对不离不弃的好夫妻。
腊月想，大家说是就是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