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务守墓人,抗战老兵金立珍的传奇故事

2022-4-15 09:59| 发布者: admin| 查看: 3232| 评论: 0

金同闯整理

金立珍,1929年10月出生,泗洪县龙集镇应山村人,是一位参加过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战士。从1961年起,金立珍连续60年义务守护安葬在应山的83座烈士墓,在他多年的奔走呼吁下,一个荒芜杂乱的老坟地逐步建成了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。
金立珍的革命事迹和高尚情操,得到了党组织的重视和社会的广泛尊重。2005年和2015年,他先后获得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和70周年纪念章。2016年7月,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之际获得“建国前老党员”纪念章,宿迁市委授予其“全市优秀共产党员”称号。2017年7月,入围“中国好人榜”,并被评为“爱国爱乡、崇德崇善、立业立功”的“宿迁乡贤”。2018年9月20日,中共宿迁市委宣传部、宿迁市文明办授予第六届“感动宿迁”十大人物称号。2021年“七一”建党百年盛典之际,获得“光荣在党五十年”纪念章。
金老不平凡的人生经历,体现了他不畏艰险、冲锋陷阵的牺牲精神,敢说真话、淡泊名利的正直品格,也体现了一个老党员忠于党、忠于祖国的高尚情怀和公益至上、崇德向善的崇高风范。
让我们来听听金立珍老人口述的传奇故事。



金立珍老人
一、烈士墓旁我的家

我的老家是在成子湖边的沙崮上,这是天然的高岗,一般不会受淹。在这条高岗上,应山与金圩交界,有一片烈士坟地,称为应山烈士墓。
应山烈士墓区,埋着朱家岗战役和其他战役中牺牲的部分烈士。1942年,原新四军四师九旅卫生部驻扎在应山东面的金圩村,当时前方受重伤的战士被送到卫生部,其中有一些战士因医治无效而牺牲。因无地方安葬,这些牺牲的烈士就葬在应山烈士墓区。由于当时战乱,受到过破坏,村民也无法完全记录下这些烈士的姓名,大多数坟头连块碑都没有。部队离开后,墓地因无人管理而渐渐荒芜起来。这里经常被放猪放羊,也常有夭折的小孩尸体被遗弃在这里。当地人都称这里是“乱葬坑”。
我原来并不知道老家有一片烈士墓。1954年,在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,我从部队请假回来探家,当时看到烈士墓地,被糟蹋不成样子,心疼!就找村书记高春潮提意见,要求管起来。当时人们迷信,说墓地凶鬼多,还传说湖里上来人被害,扔到墓地了。
高春潮提出:“大表叔(称我父亲金永安)胆子大,能不能让他去看护呢?”我当时就同意了。但是我的这个想法,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。他训斥我:“不亲不故的,我去看什么墓!?”看着父亲铁青的脸,我一时百感交集,一下跪在父亲的面前,讲述了战友因救我而牺牲的经过,讲述了我想让烈士安息的承诺。我流着泪对父亲说:“这里面都是牺牲的好人啊,他们都是我的战友,如果我在战场上牺牲,就和他们一样葬在里面,您心疼不疼?”父亲显然感动了,就伸出手拉起我,离开应山老街的家,默默地扛着锹,来到一公里之外的烈士墓区,一锹一锹给墓穴填土,栽花草,后来那几天,我们又在烈士墓旁边搭了低矮的草屋子。从此,我的父亲就成了这片烈士墓的守护人。
其实应山烈士墓区没有一个烈士是我熟悉的战友,只知道新四军四师九旅这个番号。当年我们出生入死,熟悉的战友、救过我的战友牺牲后,后来找不到他们的墓,只好在老家烈士墓上尽这个义务,就是寄托我多年前的一个心愿和承诺。
记得1947年打泗阳姚圩,敌人一发炮弹落在我身边,旁边一位战友立即把我压在身下,他牺牲了。这是一位从不认识的地方武工队员,要不是这个人,我早就没了。还有一次,我与一个战友抬着木头向前冲,一发炮弹飞来,战友被炸成两截,我被埋在土里。可惜这两个人连名字都没留下。那个场景让我刻骨铭心,所以,我对死难烈士特别敬仰,让我对烈士怀有一颗感恩之心。我在战火中掩埋了战友的尸体,在墓前,我扛着战友留下的枪,许下两个诺言:一个是我要勇敢战斗,多多消灭敌人,为战友们报仇!另一个是我以后还要回来为战友扫墓,让救我的恩人得到安息,要让所有牺牲在战场上的烈士得到安息!
我的心愿永远不改!由于我性格耿直,容易得罪人,三年经济困难期间我第一批被下放,后来职务被让贤,甚至在“文革”期间被诬陷、被批斗,结果我办不成离休手续,什么待遇也不享受。即使这样,我也会牢记自己的心愿和承诺。讲起我的过去,有很多有意思的故事。



二、勇敢的“红小鬼”

1939年,我11岁时,就开始帮助共产党抓特务。当时家乡应山集属于安徽泗县,归国民党皖东北第六抗日武装司令部(简称“六抗”)管辖,中共皖东北特委书记江上青与“六抗”司令盛子瑾临时合作。“六抗”下辖六个武装支队,其中,中共地下党员赵汇川任第三支队长,共产党员赵敏任第五区区长(半城、临淮、龙集、应山一带)。这个国民党泗县第五区后来成为共产党泗南县的一部分。
有一天,一个国民党探子躲在应山集北面的成子湖沙崮子,看到我在附近田里挖猪菜,就窜过来问我:“小家伙,村里有没有穿衣的枪(注:指机枪)?”他以几块洋钱引诱我,我灵机一动,就答应先到村里看看,实际上我到村里跟共产党干部报告了。然后我按照干部的交待,冒着危险重回沙崮子,稳住那个探子,假装说看到了三支穿衣的枪。共产党干部迅速派出几个便衣,抓捕了这个探子。当时应山乡长许辉表扬了我,让我当了村里儿童团长。
其实在此事之前,我心里就有“革命人”的形象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共产党员杜玉喜来到应山,成为当地最早的地下党,他利用各种机会接触群众。当时国民党也是反对赌博的,经常对赌博者进行抓捕和处罚,杜玉喜就经常跑到赌场接触赌徒,利用反赌博来宣传抗日主张和革命道理。夏季的一天,不知因什么人告密,杜玉喜被国民党抓捕,吊在赌场的梁上拷打,汗水血水直淌,敌人又用一排子弹猛刮他的后腰,伤成五道血杠,受罪啊。据说是国民党杨岗联保办事处杨兆明来人抓捕的。
我那时是经常去赌场卖油条,看到那个情景,直淌眼泪,然后就跑去告诉村里老董事金立武。金立武并不知道杜玉喜是共产党,只是看他善良,就去找杨兆明他们求情,说小杜是好人啊,你们放了他吧!杨兆明当时确实放了杜玉喜,金立武派人把他送到香城,就被共产党营救了。这个杜玉喜很快带兵打回来,我看到杜玉喜手里拿着盒子枪,跑去告诉金立武,金立武这才明白杜玉喜真是共产党。杜玉喜的坚强形象一直让我佩服,也成了我心里的榜样。
1942年,我才14岁,村里动员青年当兵打鬼子,我父亲金永安是村里的农会负责人,叫我带头去当兵。我也是情愿去当兵的。我当兵的第一个地点叫泗阳县龙集区,被安排给30多岁的区长曾崇当通讯员,这就算是当兵了。龙集区辖吕集、界集、太平、高集、龙集、应山六个乡公所。1942年冬,万余日伪军残酷地进行33天大“扫荡”,包括12月10日朱家岗血腥战斗,龙集区都是战场的重要侧翼。我跟着曾区长转战湖里湖外,吃了不少苦头。
1943年,日本侵略军推行“治安肃正计划”,加紧对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扫荡、蚕食、清乡,逐步扩大伪化区,缩小解放区。这时,共产党泗阳独立团转战其他地方,我们留下来的同志组成地方游击队,坚持向日伪顽开展斗争。解放区与敌占区形成拉锯状态,队伍里的人心不稳定。有一天,共产党龙集区队叫我送一个女犯人去泗阳周嘴司法科,我找不到周嘴,50多岁的班长陈夫本就主动带着我行动。但是他身为共产党班长,却是个“两面人”,他与女犯人勾搭成奸,还劝说我投奔他的亲表侄儿所在的睢宁国民党维持会(维护日本人)。我一看不好,班长想投敌坏事,是个孬种,我就借口出来玩玩,跑到杨岗,见到共产党泗阳独立团营长“安秃子”说明情况。很快,陈夫本被抓捕处理了,女犯人也被安营长派人送到周嘴司法科。这一次真的很危险,想想就后怕。
三、当上新四军

后来有一个偶然机会,我投入到正规部队——田集的新四军四师被服厂,刘长泰厂长同意把我留下来,给副厂长刘世荣当通讯员。这个刘世荣副厂长真是个好人,他看我小,经常夜里给我盖大衣、盖被子,我感到很舒心。这下好了,我在正规军里当兵了。这是1943年的事,也是我在自己档案里填写的参加工作的时间。
1943年到1945年,共产党淮北区党委对泗东县、泗南县、泗宿县等县区范围作了多次调整,龙集区隶属于泗阳县。我一直在龙集区范围里的田集四师被服厂当兵,这段时间发生很多大事。1944年9月11日,彭雪枫师长率领西征部队参加夏邑县八里庄战斗,不幸中弹,英勇殉国。1945年2月7日,万人军民在师部大王庄冒雨为彭雪枫举行追悼大会,我们听说后都感到很难过。1945年8月15日,日本投降,抗日战争结束,我们高兴得不得了,大家以各种方式欢庆这一伟大胜利。
1946年国共合作,两党谈判裁减军队员额,解放军首次安排复员工作。5月,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就被裁了,回到了家乡应山。一起复员的还有河南张正兵、杨明生、吕明生等人,他们走不掉了,都留在我家,我们家一度变成临时兵员收容所。不久,国共内战爆发后,我们几个又重新当兵了。记得张正兵是回到四师被服厂的,还有一部分北撤转去淮阴的。


四、不该死的“病秧子”

我后来离开新四军四师被服厂,转而跟共产党泗阳县科长高有林当通讯员了。但是时间不长,我害病了,四肢无力,卧床不起。高有林接受其家属的建议,把我送回家,用凉床抬着走。他还写信给应山乡长高有学,让他照顾一下。我在应山家里养了一小段时间后,又跟部队联系上了,归入王烽午专员的部队。但是我身体一直不好,成了一个“病秧子”。
1946年11月下旬,国民党重兵压境,风云突变。淮北七地委对形势作了错误的估计,决定撤退。地委撤退后,地区沦陷,留在淮北的干部、党员和地方武装,在敌人优势兵力的围剿下,陷入了苦难的深渊。
此时,我作为一个“病秧子”,王烽午专员在安排转移时,把我中途留在泗阳小滩子养病,结果那里很快也被敌人占领了,敌人到处翻找东西,王烽午专员送我的大衣和被子藏在草堆洞里,草堆外面晒着小干鱼,敌人发现我时,我就说是因为拾鱼时冻病的。敌人走了之后,我父亲得了消息,只好把我接回应山了。但是地方坏分子的破坏,让群众受到的折磨还有很多很多……
对于这一段痛苦的经历,我在“文革”期间被批斗时编写过打油诗,得空就唱给大家听:
四六年老蒋发动打内战,战火再起轰轰响。

战略转移我生病,部队把我托付给老乡。

老百姓拥护共产党,步枪机枪草堆藏。

可是许家衙门出坏人,朱家大巷心不良。

带着共产党的枪,送给王圩国民党。

抄了我的家,牵走驴和羊。

弟弟被踢伤,家父被捆绑。

还有坏人头,活活是条狼。

不管我生病,把我拽起床。

抄去的机枪叫我扛,一路扛到南孙庄。

一路挨打多少次,仇恨永记在心上。

到勒东,抢东西,敌人个个如虎狼。

趁时机,钻空子,我逃出虎口找爹娘。

穷人受苦盼解放,我日日夜夜想念党。



五、洪泽湖里拉锯战

当年拉锯战很厉害,环境艰险,人心很乱。在父亲抬我回乡的路上,被乡里奸人彭某遇到,他就不怀好心地问:抬的是死的还是活的?我父亲说:他大表叔啊,他病成这样,你怎么还这样说话啊!彭某说:这个小东西,早该死了!我当时心里想,他怎么这样恨我呢,我也没得罪他。原来他是心里向着国民党的。后来彭某被拉到勒东批斗,被“翻身大棍”打死了!
我回到应山家里,刚刚调养好一点,乡里两位国民党保长上门找我,叫我去干国民党半城区队。这两位保长是两面人,既为共产党做事,也为国民党服务,两面不得罪。我心想不能去,总是担心害怕,吃不下饭,病又犯了。此事被共产党游击区政委和游击队长龚孙台知道了,副队长华思源夜里从洪泽湖上来找我,交给父亲一块洋钱,嘱咐要好好调养我,不要让我参加国民党区队。听华思源的劝告后,两位保长表示不再逼我去国民党半城区队了。后来我病稍好,就紧紧跟着龚升才区长和华思源队长打游击去了,白天埋伏,夜里出来袭扰敌人。
后来,在湖上一片混乱之时,为了稳定形势,华中分局清算了七地委领导机关退却逃跑的错误。地委原社会部长姚克,召开湖上各县负责人会议,决定组成洪泽湖工委,领导湖上斗争,战胜饥寒,渡过难关。12月,敌人组织三次围剿我们,均被我们湖上武工队粉碎。部队发给我一支小马枪,就凭这个武器参加战斗。那时,湖里没有东西吃,就吃大苇根茎,没油没盐,内火大,经常大便解不下来。
关于这一段,我后来的打油诗是这样写的:
万里乌云散,一声春雷响。

主力部队打回来,淮北人民得解放。

我终于见到心上人,漂泊的小船进了港。

饶子健、赵汇川,大手握得人心暖。

王学武、王烽午,高头大马真威武。

张灿明、李任之,庆祝胜利有好诗。

还有一个陈元良,亲切问候贴心房。

我重返部队上前线,要做党的好儿郎!



六、跟着王烽午打青阳

紧接着1947年形势好转,共产党开始打青阳,8月14日,正好部队经过成子湖大沙头过来,我背着枪站在应山街头,突然见到王烽午专员骑马过来,我跑过去打招呼。朋友相见,分外激动,他跳下马,一把抱着我说,小金啊,都听说你死了,你还活着?回部队吧!
这是我与王烽午的第三次见面了,我自然想归队。但是,当时有个乡长姓魏,还有游击队华思源,都想留下我,把我藏起来。王专员他们走出好远,到周嘴了,又派通讯班的张得胜回来应山找我,这才重回了王烽午专员的怀抱。王专员当即给我任务:小金啊,部队正在打青阳,需要印刷捷报,杨邵乡那里有一台油印机,你吃点辛苦,去给背来。我当时立即照办,去背油印机。但是由于战事阻隔,北大桥也过不去,耽误了。我找到王专员说,我回来迟了,没有完成任务。王专员说,没问题,我们油印机多的是!
后来才知道,打开青阳的准确时间是10月1日至2日,驻守青阳镇内的泗县保安大队3个中队及“还乡团”,计600余人,全部被歼。青阳是国民党在安徽省泗县东部一个重要据点。青阳的解放震撼了泗县以东的敌人,他们闻风丧胆,逃之夭夭。这一仗,使泗阳、泗宿、泗南三县连成一片,广大群众欢欣鼓舞,集会庆祝胜利!
我那段时间跟着王烽午专员,参加青阳战役,虽然实际没有直接冲锋杀敌,干的都是磨面、运输和后勤之类,但是感受到后勤工作也是胜利的保障。



拉锯时期,王烽午任淮北挺进支队政治部副主任
七、淮海战役入了党

此后我回到军分区警卫连,跟李任之的爱人李涛(区委组织科长)做警卫员。李涛科长是个好领导,经常夜里给我盖被子,教我学写字,学文化,我后来能写信、编快板,就是从那时打的基础。李任之是更大的领导,解放后当了省部级干部。我为有这一段经历感到荣幸。
后来又下连队当兵了,参加打仗。我们属于新四军独立旅三团,1947年底配合挺进支队,在泗县、灵璧、睢宁、宿迁之间跳大圈子,打了好几仗。有个叫叶乃正的,跟我一起打仗,我们俩一路冲锋,一路高喊“缴枪不杀,优待俘虏!”这实际上是壮胆子的,还真是有效。打睢宁时,冲着冲着,就有一个国民党兵从草棵下面突然钻出来,举枪投降,吓得我后退几步,再定神一看,那个家伙真的是投降的,我就上前缴了他的枪。后来我在大会上受到了首长表扬。
淮海战役期间,我参加过游击战,也参加过运动战和阵地战。1948年2月,蒋介石被迫从山东战场抽调兵力增援中原战场,徐州“剿总”调四个团兵力对淮北进行清剿,并重新占领泗城、青阳。随后,我解放军各路大军发起春季攻势。为了配合正面战场作战,3月17至18日,淮北军分区发动泗东战役,赵汇川、王学武作了“攻坚打援”部署,以再打青阳守敌为主要目标,同时攻击泗城来援之敌。泗东战役的胜利,给淮北国民党军队极大的打击,当地土顽以及区乡武装都变得十分恐慌和动摇。到1949年,部队渡江南下,我们部队走十二圩过江,占领南京。但是我部队在外围,没有去总统府。
我是1948年7月入党的。从那时起,我心里明确这样一些道理:共产党是为人民打天下的,是劳苦大众的救星,我们要永远忠诚于党。在做人上,共产党员要始终正直无私做好人,要为人民服务到底。
相比牺牲的战友,我是幸运的,没有理由忘记烈士!回想起来,那时牺牲很多,光我们应山村出去的15人,也有外乡的,金小三、红毛头、张大山、杨三一,等等,都死了,就剩我一个,我是命大的!


八、与邱少云同一个阵地

“打得一拳开,免得百拳来。”这话是毛主席说的。国内解放战争打完了,还要去国外。1951年4月20日经过培训,紧接着参加抗美援朝。在朝鲜,我参加的重要战役之一是平昌上甘岭战役,邱少云他们是步兵,我们炮兵与他们是同一战役相互配合的关系。当时为了攻克391高地,邱少云他们埋伏在北边一片开阔地,被敌人燃烧弹烧着了。邱少云身上被烧着,但是他毅志顽强,忍住了,没有让敌人发现。在邱少云他们埋伏的那一片开阔地一侧几公里外,有一片松树林,我奉命带几个战友在那里放火,吸引敌人注意,结果美军的指挥机飞在天上指挥,让他们的大炮射向松树林,我们及时撤退树林,有效地配合了战役胜利。
我们是炮兵,离敌人远,我从来没有直接见过美国鬼子。我们用的炮是苏联引进的,炮径112毫米(美国炮口径是105毫米),一个连配备四门炮,我们那个师是实力最强的炮兵。阵地在五寸山、东轮峰、西盘峰(音),等等。记得在汪菜峰下,我们原来任务是打敌人坦克,但是炮兵瞄位不准,打不着敌人坦克,却歪打正着,打中了隐瞒在树木中的一队美国鬼子,美国鬼子被打得跑了出来。解放军前线战报刊登报道说:“志愿军炮兵斗志昂,打出了老虎吓到了狼!”1953年7月抗美援朝大体结束,我们随部队先期回国,中间没有轮流休息过。我在朝鲜战场共两年半时间,没有挨饿,吃的主要是面包和炒面,甚至还有米和面。与步兵相比,炮兵少吃不少苦。同村的谈大强儿子谈三杏子牺牲在朝鲜战场,同村的朱成美因为伤重回来不久也死了,我又幸免于难。
回国后,部队让我到北京炮校深造。当时我享受正排长工资,每月100多块钱,是同级战友中最高的。中间从炮七师二十团调到二十一团担任排长,也是重用的。炮七师严福师长提拔我,又点名送我到北京炮校深造,我忘不了他。
严福师长一直对我好,为什么呢?因为抗美援朝中的一件事。当时我们作为炮兵,从山东向朝鲜进发,到了朝鲜平昌时,遇见志愿军15军前线一支撤退下来的步兵战士,我看他们饿得走不动路了,二话没说,从车上卸下一麻袋粗面包,送给他们吃。他们的连长拿出一支新步枪送给我,感激地说:战友,这个作为永久纪念吧!
但是我们的连长马绍文本位主义严重,他跑过来训我说:“金立珍啊,旁的班有饭吃,你这个班如果没有饭吃,就准备啃你吧!”这件事传到炮兵团长王大田耳朵里,王团长单独来到我们连阵地上,对我说:“金立珍同志,你有阶级同情心,做的对的!”王团长把这件事告诉了严福师长,严福师长关心地问:“金立珍是什么时候当兵的?”当他得知我是1942年当兵时,就说:“这可算老兵了,怎么才当班长啊?马上提高待遇!”当时就在朝鲜战场上,我作为班长享受正排长工资待遇,穿衣服也是正排长的服装。


九、说直话 闹复员

1957年反右,我说直话,得罪领导。我们北京炮校学员参观北京南面的农村,看到很多人家都有自行车和粮食,一看就是假的,我就直言:“不看不生气,一看就生气!”我们班上有个学员叫刘进,也是排级干部,就把我的话汇报上去了。会后组织讨论,让大家谈观后感,我又直言:看到的是假象。后来部队对我进行批斗。我不服,就一拍桌子,大声说:“如果我讲的是假话,你们开除我党籍!”组织上真的来调查我了。谈话人劝我,金立珍同志,你看法太片面了!我回答:“片面!我要是全面,还当总理呢!”谈话人大惊:“啊,你还想当国家总理哟,野心真大!”我又挨斗。
由于这些矛盾,我给部队首长打了报告,要求复员回乡。报告中我编写了一段顺口溜:“听了梁政委的报告,夜晚躺在床上,深夜一点还在想着自己的去向。我愿意告别军旗,辞别慈爱的首长,辞别难舍的战友,回到久别的故乡。故乡啊故乡,你和解放前大变了模样,十年九不收的土地,变成了粮仓;条条小渠环绕着你,源源不断流向东方;河畔的树儿,一排一排象绿廊一样。啊,这是什么地方?洪泽湖畔是我亲爱的故乡,我要为建设她,献出我毕生的力量。”这一段顺口溜后来登上了解放军《前线》报纸。当时是1958年,北京炮校政委梁进修只有同意我的申请。梁进修政委打电话给严福师长,严福师长也只有同意我复员。
我终于回到了家乡泗洪,乡亲们纷纷来看我,我感觉到老家是那么亲切、温暖。那时,我的存折已经有400多块钱了,又拿到了复员金3000多元,不少啊。我看老家人都穷,见人就给钱,每家三块两块的,当天就撒了500多块钱。乡里干部范兰萍来告诉我,说县里叫你去,县委组织部和民政局说部队炮七师来公函,要给你安排工作。



1958年从部队回乡时的金立珍
十、“下放”回家 接力守墓

1958年,我复员后的第一个工作,是到重岗果园场任管教右派大队大队长。所谓右派人员,有的实际上都是因为讲直话而犯错误的。我对右派是同情的,南京空军政工科长孙兰峰,正团级,是朝鲜战场上三级战斗英雄,他被打成右派,就关在我们大队,你说我能不心疼吗?我确实为他说话了。当时果园场贺兴业书记对我讲:“虽然你是老革命,但是阶级立场有问题,你对右派不狠!”我说:“你错了,我们要用社会主义道德来感化对方,不能光是态度狠,狠能干嘛?”后来他们仍然不变,我感觉压力大啊。前思后想,我在部队没有被打成右派,现在却有可能被打成右派,怎么办?我不想在重岗果园场干了,就找组织部,要求调动。在重岗果园场总共干了两年,1960年6月调出。
后来给我调到县里面粉厂,做车间管理员。本来自以为到面粉厂能稳定下来,但是时间不长,又干不下去了。问题还是一样,我眼里揉不进沙子。我是1954年在部队炮校期间结婚的,后来我到哪,家属都跟我到哪。我爱人在面粉厂做家属队小队长,遇到一件事,陈厂长的爱人不上班,还参加分钱,我家属就很有意见,回家来跟我讲这件事。我说,下次不要分钱给她,哪有不劳而获的。后来陈厂长多次报复我们。我把情况给施俊昌县长一讲,施县长狠批了他。但是毕竟人家是厂长啊,报复我还是有机会的。到了1961年春,三年经济困难,政府安排一批人下放,我家当时五口人就被下放了。
回家住在哪里?老父亲金永安早已住在烈士墓边上,他已经在这里守护7年了。我接下来也要住在这里,天天守着烈士们的英灵,履行自己的承诺,心里就能得到安慰。
守墓也是得罪人的事。有人想从陵园里挖地种,砍草用,放猪放羊放牛,我不准,就得罪他们了。我爱人有个堂兄弟,他家有困难,我帮了不少忙,帮助他家种树苗卖树苗,也让他在陵园里的路边盖了草房临时住几年。但是我们不让他家稻草堆在新栽的小树上,就得罪他家了。两家到现在还是不理不睬呢,但是我不后悔。
我下放回家的事,被县武装部长刘瑞知道了,他叫我担任大队民兵营长。这段时期,刘瑞部长因为工作需要,常来应山,跟我感情比较深,也关心我家里生活。看我家没有象样的房子,替我着急。到了1964年,刘瑞部长安排供销社批给一些木料和毛竹,从盱眙拉了石头,支持我盖房子。我蒙受此恩,请生产小队13队社员们帮助,在烈士墓区西侧盖了三间草房子。正好,我家养的一头猪,支付了房工钱。


十一、为了烈士墓 得罪当权者

我不光是看着烈士墓,还一直想着建个陵园才好。1964年,我自个儿找县民政局领导,提出给应山烈士墓建个纪念塔,并管理起来。他同意了。县里当时给多少钱呢?5000块钱,叫龙集民政助理负责建。当时这个数字不算少啊!钱拨到龙集以后,公社的领导却挪作他用——给13个大队干部分下去了。我找到公社论理,他来火了,说什么:死老金,活人都照顾不了,你还去照顾死人!我也来火了,跟他据理力争,还用顺口溜骂道:“你戴上乌纱帽,心中无爹娘,你良心在何方?没有无数先烈流血牺牲,你哪有干部当?”这下坏了,得罪他了。他诬蔑我家史,天天要斗我,还把我民兵营长撤职了。
为了讨个说法,我去南京上访,不惜一路跑步、要饭,跑了好多天。找到南京军区许世友司令员,当时许司令员叫办公室给我写东西,内容是这样的:泗洪县革委会,对待金立珍家史,泗洪县要根据中央十六条精神妥善处理,处理意见报省。我把这个书面信函拿回来了。交给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姜立宽,姜立宽看过以后,夸我:老金,真有本事!他又以同样方式写给龙集。但是,我仍然被批斗,龙集那位领导只是答应文斗,不让武斗。被逼无奈,我在批斗会上公开唱家史:
放猪娃,扛机枪,十四岁跟着共产党。
战日寇,打老蒋,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。
童年就受党培养,我不怕牛鬼蛇绳再疯狂。
休要颠倒黑白翻历史,谁也抹杀不了我的军功章!


部队召开诉苦会,台上诉苦台下泪。
我的家史我来讲,战士听得眼发亮。
如今穷人把权掌,除奸运动当闯将。
王副专员表扬我,永不变色的好战士!


一小撮坏蛋不服气,妄想变天来算帐。
只是万万没想到,当权者来帮坏人忙。
无中生有造事实,颠倒黑白做文章。
要想国土变颜色,狗杂种你休妄想!


我唱的家史,既有个人的革命经历,也有泗洪的革命历史。里面包括地区沦陷和主力重返那两段,在前面已经说过了。我编写家史打油诗,是靠别人帮忙的。我实际上没有文化,连小学也没读过,只是在部队学得几个字。就是这样的段子,那些人也怕,尽量不让我唱。他们威胁我,你要是不老实就当场逮捕。但是我仍然要唱,后来干脆不敢斗我了。龙集新书记李济亮来接任后,他在大会上为我平反,大声责骂:你们为什么把金立珍打成反革命?金立珍是什么人?他是个老革命!你们什么东西,想变天吗!


十二、林场场长被“让贤”

组织上给我平反了,生产队为我家抬来了该给的粮食。李济亮还找我谈话,给我安排工作。公社建立林场,管理洪泽湖大堤林木,从孙庄到顾勒四周环绕有80里路长,让我做场长,后来又改成林业站站长。这个差事干了六七年。工资每月先拿24元,后来拿到30多元。这个工资很当钱用,经常帮助乡亲。有一次在侯嘴大队巡视,遇到一个村民叫陈昌文的,他家生一个小孩叫小瘦子,生病了,当地老人说这个病是七癫疯,准备扔掉吧。我听说有人在哭,就骑个自行车过去看,才知道没钱治疗。我说,小孩有口气就要瞧!当时就拿出20块钱给他,叫他抱上公社医院去治,结果治好了,后来这个孩子也有后代了。
我60岁就可以离休了,但是提前一年出了故障。我59岁时,县多种经营局有个局长来找我谈话,要我让贤,让给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。当然理由很正当,诸如“培养优秀接班人”,我就让了,但是并没有得到任何承诺,也没有办理离休手续,所以没有任何待遇。
离休办不成,家里也没有我的土地,想来想去,我就放弃吧。从此专门看护陵园,由兼职变成“专职”了。我在烈士墓区的边角开垦两亩地,种点粮食,再加上捕鱼,完全可以养家活口。那个时期,我除了忙农活,就是和老父亲一起管理墓地,栽树、拔草,填坟、修花。还有的时候,我会坐在墓前,和我的老战友们“说说话”,回顾一场场战斗,讲述新时代的变迁。每逢节日,我肯定会和父亲一起,像祭祀自己祖辈一样,为烈士墓培土,让他们安息。乡邻们表现出越来越多的理解和感动,政府部门也给予了充分肯定,时常有领导上门慰问我们。
后来有些人为我打抱不平,要为我找关系补办离休手续。我的几个儿子比我的态度还端正,都不想给领导添麻烦,一直不提离休的事。后来,组织上关心我,给我落实了复员军人补助费,早期每月只有几十元,现在每月涨到两千多元了。


十三、修好陵园 我心宽慰

烈士陵园的事,一直是我心里的大事。“文革”前期,我被批斗,烈士纪念塔没法建了。到“文革”后期,我再找县武装部,刘瑞部长叫龙集武装部长高朗负责筹建。县政府拨款5000元修建了简易的抗战烈士公墓纪念塔和大理石纪念碑。我在家人的支持下,把自家准备盖房子的砖头提供出来,完成了塔基的建设。纪念塔高6米,塔基2米见方,塔的正面刻有“抗战烈士公墓”。这就算是烈士陵园了,但是太简陋了。



修缮前的应山烈士陵园(拍摄于2007年4月29日)






修缮后的应山烈士陵园大门和纪念碑
1975年,守墓21年的老父亲离世。父亲早已把看守烈士墓看成了自己的一份责任,他临走时对我说:“立珍啊,这些烈士墓,我们金家要世世代代守下去,你心里有承诺,我们金家有责任啊!”
为了父亲的嘱托,为了我心中的那份承诺,我接过父亲的接力棒继续为烈士守墓,又守了40多年。在这40多年里,为了让烈士们有个舒适的长眠之地,我多次申请修缮应山烈士陵园。直到多年以后,尚国玺出任龙集公社民政助理,他主动上门与我商量,促成乡政府打报告,上面终于立项建设。土墓变石墓,雕塑加背景,围墙加广场,道路和绿化,前后花了二三百万。2010年开建,陵园正式开工的那一天,我非常激动,不停地流泪,我的愿望实现了!
除了83位抗战英雄,解放后至今,应山烈士陵园还安葬了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而献身的13位英烈,现在共有96位烈士安息在这里。应山烈士墓园成为洪泽湖畔群众心目中的红色“圣地”,我为此感到自豪和满足。
2014年,应山烈士墓园成了全县第四大烈士陵园,设立专门管理机构,有专人看护了。我年龄大了,也“转型”了,从看守员变成讲解员了。每到清明,周围的群众和中小学生都会自发前来为烈士扫墓,缅怀革命先烈,我会向一批又一批的群众和学生讲述烈士们的故事。
为什么我对烈士墓如此情深义重?我常常跟年轻人讲:我是从战火中走出来的,我知道红色江山是烈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,如今的好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,当今的人们要格外珍惜啊!我们的共产党已经是百年大党,带领我们站起来、富起来,再到强起来,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党,受到全世界尊重,了不起啊!我们的后代没有理由不纪念革命烈士,没有理由不听共产党的话!



金立珍在应山烈士陵园为孩子们讲述抗战故事
我是一名老战士,也是一名老党员。我时刻记住,要把困难留给自己,方便让给别人,平时多多帮助困难乡邻。这么多年来,我出去打仗保家卫国,回来守护烈士陵园,吃过多少苦,受过多少累,我觉得都值得,这是我的初心和信念,永远不变!
近几年,我年纪大了,身体不适,我和老伴被接到县城老年护理中心生活。但是,我时常想着那些烈士墓,想念那些英雄事迹。每逢清明节,我都会回乡看看应山烈士墓,也会到我以前常年驻守的烈士墓旁的房子里坐一坐。
虽然我没有什么文化,但是我想用几句顺口溜总结下自己一生的经历:
十五当上红小鬼,从此成为革命人。

九死一生打冲锋,战友多有救命恩。

大好河山掩荒坟,留我一人有何能。

退伍还乡无所求,守墓到老慰忠魂……

(金立珍口述、金同闯整理,2021年7月)

文章来自公众号:泗洪历史文化研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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