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情 | 父亲的座右铭 | 水秀玲珑

傍晚时分，一抹殷红的云霞挂在天边。踩着红色砖石上斑斑的苍苔走进院落，穿过葡萄架在头顶上搭起的绿茵茵的凉棚，到了家门口，母亲已经站在那等我们了。母亲微笑着接过我的行李箱，随我进到屋子里。我一眼瞥见墙上悬挂了一幅新写的字，内容是一首歌词——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》，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笔迹。顿时，我莞尔一笑却又好生奇怪，怎么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，父亲去了哪里？这时，母亲才努努嘴，手指着大门东侧的仓库，笑着说父亲正在仓库里“淘宝”呢。

好奇心驱使着我走进仓库。果然，父亲弯着腰半蹲在一个褐色的实木箱子旁边。那个箱子年代久远，是已经陈旧的老式家具，不知道那里面会藏着什么宝贝。只见父亲把一些废弃的老物件从箱子里一件一件地翻腾出来，时而端起来眯着眼凝神细瞧，时而放在脚边摇摇头，轻声叹息。

不一会儿，父亲身旁的水泥地上就摆放了一堆老古董：几个发霉的画架、一摞旧书、一个竹制的快板、几支毛笔，还有一个八卦罗盘。父亲自言自语，这个罗盘是祖父传下来的，还有那个竹板是父亲在文艺宣传队演出所用的道具。父亲对这些老古董的来历记得清清楚楚，每一样都有故事，如数家珍，然而，父亲想要找寻的真正宝贝并非是这些物件。

箱子里的东西快见底了，父亲终于翻到了他要找寻的珍贵的“宝贝”，原来是两本旧得泛黄了的笔记本。

父亲小心翼翼地捧着“宝贝”进了屋子。他坐在桌旁，戴上老花镜，轻轻地摊开那本红皮的笔记本，认真地翻阅起来。

我拿过另一本蓝皮的笔记本翻看，若是在我们小时候，父亲是断不能让小孩子动这些“宝贝”的。许是在箱子底层返潮的原因，笔记本的扉页上染上了一个个斑驳的霉点，纸张也不再有韧性，萎黄发皱，纸页上爬着折折弯弯的印痕。

笔记本扉页的右下角上印着一个圆圆的戳印，中间一个大红的“奖”字格外醒目，戳印下面标注的日期是一九七六年某月某日。虽然年代已经久远，那红彤彤的戳印依然清晰，透着一丝荣光，让人引以为傲。

我一页页翻看，只见纸页间密密麻麻地写着天蓝色的钢笔字，字体是洒脱飘逸的行楷字，内容清晰可辨，是父亲誊写的老戏词。戏词的内容有二人转《杨八姐游春》《楼台会》《白蛇传》，也有评戏《花为媒》《茶瓶记》，现代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。后面还摘抄了一些名言警句以及生活开支的记录等，满满一大本子。

由此可见，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戏迷，他一定曾经一遍遍地演练过那些唱词，从那一行行清隽的字迹上可以看出他的一丝不苟。

父亲对我说，这蓝皮的笔记本是他在国营饭店工作的第二年，被单位评为“先进工作者”的时候领导奖励的。那本红皮笔记本则年代更加久远，是他在哈尔滨当兵那年，在部队参加朗诵大赛获得了三等奖，老团长亲自颁发给他的奖品。

那一首首经典戏曲曾经给他的业余时间增添了欢快，也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，那一句句名言警句激励过他激情奋斗的岁月。还有那些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，正是说明父亲对人生有着严谨认真的态度。难怪他对这两本笔记本爱不释手，这笔记本里记载的是他整个年轻时代奋斗的履迹啊!

父亲说起这些老故事的时候，脸上漾出微微笑意，瞳仁里透着一丝坦荡的神采，连眼角密布的皱纹也舒展开了。

父亲又指着红皮笔记本上的一行字，不无骄傲地说：“你看，这两句是我复员时老团长写给我的赠言。”

我定睛看去，“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”几个蓝色的大字方方正正印在纸页上，依稀可见那个红色年代里昂扬的朝气。

父亲以温暖的眸光抚摩着这些字，沉浸在回忆里，似乎眼前又浮现出激情奋斗的青春岁月。

蓦然间，陷入沉思。是的，我想起来了。那一年我读小学，学校里新发的课本还飘溢着淡淡的墨香。父亲怕小孩子不经心把书弄烂了，拿旧挂历纸给我的课本包上书皮，旧挂历有图案的一面朝里，透出来的是纯白的封面，再把折角处抹上胶水，按平，粘好，重新包装的课本又简朴又利落。

父亲包完书皮，略微沉吟了一下，才取出钢笔在书皮上写上“数学”或“语文”的字样，然后，又挥笔在内页空白处洋洋洒洒写了两排字，就是这句“海阔凭鱼跃，天高任鸟飞”。

这句格言是父亲当年的座右铭，也是他对自己人生境界的一种期许。当他把这句格言传给我的时候，也包含了父亲对我的殷殷期望吧！

父亲是借着老团长的赠言鼓励我昂扬向上努力拼搏。他希望我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，拥有辽阔而恣意的人生。

这是最好的言传身教。只怪我当时年纪小，不曾懂得父亲的心意，我甚至一度想挣脱他的管束，天真而执拗地想要以行动向他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。今时再次目睹这些老物件，捧着这本泛着岁月痕迹的笔记本，恍然如梦初醒。

前几年，父亲承包了一块田地，田地用来搞养殖。我总是见他在书桌前写写画画，那是他亲手设计了一张房屋装修的效果图，采用什么装修材料更耐用，养殖什么家畜更符合市场供需，每年所花费的开支和收入的进账，都仔仔细细做好记录。

老年的父亲给自己制定了计划，创作了一首打油诗粘贴在门框上方，最后一句是“自力更生度晚年”。家里来客人，见到那行字每每啧啧赞叹，他们只看出父亲的字漂亮，却不懂得那是父亲为自己设计的奋斗目标。

我们姐弟聚到一起，常常劝说父亲应该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了，父亲总是把他那句“自力更生度晚年”的座右铭挂在嘴边，母亲也是和父亲站在一个阵营，我们就只好由着他“任性”了。

如今，年过七旬的父亲又风风火火地组建了老年乐队，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同志们在广场上高唱红歌，乐队还得到了镇里文化部门的支持，大赞他们体现出新农村老年人的精神风貌。我的父母亲年轻时候都是文化下乡宣传队的业余演员，现在他们重拾梦想，成为了最佳搭档。墙上悬挂的那首歌，就是父亲抄写的歌词，那一句“革命人永远是年轻”又成了他七十岁的座右铭。

理想是指路明灯，无论人生到了哪个阶段，都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，不管多大年纪，始终不忘初心，保留内心深处对美好人生的向往，心里有憧憬，人生才有意义。

我想，正是这些记在笔记本上的座右铭一直激励着父亲，使他精神的世界深邃而宽广。

（2020年6月8日）

作者简介：

水秀玲珑，原名韦艳微，现居辽宁沈阳。一个生在夏天的北方女子，守着光阴赏花品茗，倚着诗词垒字筑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