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校的神奇之处在于,能让两个生长在不同家庭环境中、拥有截然不同个性的孩子成为朋友。或许这份友谊终会因为种种差距而逐渐退出彼此的人生,但这份记忆却会成为“童年”最好的代名词。
人间故事铺
storytelling
微信收到加好友提示,小学同学加我,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申请加我好友了。我没有点接受也没有点拒绝,依然把请求信息放在待确认清单里,那个清单已经有一页那么长了。
1
小荷是我小学时期认识的同班同学,一年级挨在一起坐,在“男女授受不亲”的年纪互称“老公、老婆”,一起手拉手去洗手间那种闺蜜。
小孩子不会主动选择朋友,安然接受老天安排的缘分。坐得近的,自然关系亲密。女孩子之间天然有一种伴侣意识,做什么都喜欢有个伴儿。加上学校又有着过于严苛的男女界限教育,所以所谓“闺蜜”,实则是一种一对一的伴侣。
小荷有着黄褐色的大眼睛,长长的睫毛,像个洋娃娃。家里也喜欢打扮她,总有穿不完的漂亮裙子,即便是升旗仪式,也是在裙子外面罩上一件校服褂子。在传统教育下的学校里,规定每周一必须穿全套校服,女生不得戴头饰,出于安全考虑还必须穿过膝裤子或者打底裤。小荷,无疑是班级乃至校园里一道扎眼的风景。
漂亮的小荷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男孩子,她也喜欢去各种邻班“串班”聊天。老师明里暗里把她列为反面典型,批评她:“这类学生,一看心思就不在学习上。”
但是我有点嫉妒她。
这种嫉妒,体现为一种较劲儿。我开始严格按照老师的标准做一个“乖宝宝”“模范生”,考试争名次、做班委、参加各种活动,但是我的努力,不是为了获得快乐,而是为了证明自己,证明自己选择的是非观,是正确的。
小荷总是有着好看的衣服、好看的文具,满脸洋溢着阳光的笑容,身边吸引着各种玩伴。而我像一只角落里的猎猫,有着敏锐的嗅觉和听觉,捕捉着周围人的言行,却装作全然不知。
我们的关系在十岁经历了第一次疏远,我选择跟她划清界限。我继续做一名好学生,而她谈了第一场恋爱。
她的初恋男友小荣是班里的班草,皮肤白皙,会书法,还代表学校出过国,给同学们带回来好多国外的糖果。在那个国际新闻只有短短五分钟的年代,出国,是一件神秘又值得炫耀的事情。
女孩们背地里议论,某某和某某某都追求小荷,只有小荣追到手了,听说他送给小荷一块日本原装的米奇手表,是迪士尼买回来的。
情窦初开的年纪,我心里也想有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,拿着好看的礼物来追求我。但是我继续选择按照老师的话做,“学生时代不准谈恋爱。”
2
为了中考更好的升学,家里帮我办了择校,去了重点初中。我在入学考试时,依然考出了优秀的成绩,学校把我编在了一班的一号。
军训报到那一天,我们站好队伍,老师领来了一位新同学——是小荷。
在一群穿着不合体军装,梳着统一齐耳短发的女生队伍里,小荷的一件红色外套,和高高扎起的马尾,格外亮眼。同学们纷纷议论是什么样的女孩子,才可以略过考试直接空降到一班。有人说,小荷的爸爸跟我们大校区教育集团的老总是至交,有人说她的妈妈跟我们校长关系很好。就连隔壁班男生,也开始打听这位“闯”入操场的红衣女孩叫什么名字。
小荷的脸上,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。她笑盈盈地站到队伍里,并没有因为自己没有军装而尴尬,这种“引人注目”反而给了她更多的自信。她可能早已习惯了这种关注,甚至在享受它。
老师安排她坐在我后排,我们的位置再一次命运般地挨在了一起。她很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,好像我们认识,但又不是那么认识。
我顺理成章地成了班里的学习委员。因为每周需要我给任课老师们打分并纳入他们考核,所以我得到了比小学时更多的来自老师的“宠爱”。
第一次期末考试,我依然考了班级第一的成绩。老师把前五名的名字写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。期末家长会,我成了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在六十八名家长面前做经验分享。
小荷对我说:“我妈回去总夸你,都批评我了。”我心里想,这就是我要的效果,我需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。但回想起来,我并没有在小荷脸上看到一丝不悦,好像这只是对我的一句客套的恭维。
3
这一句话,好像把我们的关系又拉回了“闺蜜”状态。我内心的较劲儿,随着她的“失落”而松懈下来。她考得不好时,我会主动帮她改错,甚至我会在老师面前主动夸奖她几句,还在语文老师面前,推荐她做课代表。
小荷依旧是学校的社交中心,不仅有很多男生追求她,女生里也有很多她的“挚友”。她们有着自己的小团体,叽叽喳喳研究着衣服和头饰。天天穿校服和山寨运动鞋的我,好像插不进话题。
春节后就是开学,同学们都穿着新衣服来报到。小荷坐在我背后,特意拍拍我说:“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好看。”我突然很想哭,好像讨论“美”这个词,是她们那个圈子的特权,我能得到她的肯定,是一种莫大的荣誉。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卑微的心态,告诉她:“这学期班委马上要改选了,我跟老师推荐你做文艺委员。”
在我心里,自己能压过她的,也就只有这一点点信息的优势了。
最后,小荷并没有当选班委,好像我这一点点特权,也不存在了。但是她反而过来安慰我,说她本来就没有想当班委。
小荷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她在社交中的高光时刻,继续在追她的男生中择优交往着。我们的关系,开始摸索出一种平衡:谁在哪方面得意了,会主动收敛一点;谁在哪方面失落了,对方又会安抚一下。但是我内心并不享受这种关系,因为她拥有的,我总是得不到,而我拥有的,似乎是她不稀罕得到的。
4
中考、高考,我都考入了不错的学校,而小荷靠着家里的帮衬和艺术特长,也一路升去了好学校。大学入学前的暑假,几个同学相约回母校看望老师。小学时天天批评小荷“不务正业”的班主任,听说她考入的校名后对她赞不绝口,大家都齐声附和着小荷的优秀,却没有人记得我才是那个老师口中的“好孩子”。
心里的不甘掺杂着茫然,我再一次感到,想远离小荷。
大学期间,小荷正式交了一个男朋友,是比她大两岁的学长,长得像漫画中的男主角,会弹钢琴会作曲。一路看来,这是她从小到大交往的最帅的男孩子了。听说这次是小荷主动出击追的男方。
小荷说,男友对她很好,睡前会跟她道晚安,早上会说想她了,还会时不时送零食到学校。男友本科毕业考去了北京。小荷说,他告诉她会接她去北京,让她好好复习考研。他还写了一首曲子送给她,并用钢琴弹出来刻录在CD上。
小荷天天听着那首曲子,像是在憧憬男友的诺言。但是自从他去了北京,就很少联系小荷了。我第一次在小荷脸上,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神情。她跑来我的学校,哭红的眼睛再次含满了泪水。她说,为什么他不回她信息不接她电话,为什么换了新号码也不告诉她,她说自己甚至不知道他家在哪里,她说他是不是每晚也跟其他的女生道晚安?
我第一次意识到,那个处在社交中心的美丽女孩,原来也有这样的眼神。
小荷第一次社交失利,反而让我有了一种想主动靠近她的感觉。比起过去她考不好、被老师批评时的失利,这一次,她失去的是自己引以为荣的那根羽毛。
5
那段日子,我们经常见面。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,一起在KTV里大声唱歌,抱在一起陪她哭,我们甚至一起报名了考研辅导班。在班里,她第三次坐在我身边听课,说自己要好好复习考上北京的研究生。
我心里知道,拼成绩她是不行的。我忽然意识到,她的男友,当时一定也是那么觉得。
本科毕业后她就进了家里安排的广告公司,而我在研究生毕业后考入了一家普通的国企。
步入社会才是人生的真正考验,也是我第一次知道,不是所有事情都像考试分数一样,靠努力就可以得到正向的回报,它还需要更多其他的东西。
小荷在公司里干得如鱼得水,无论是跑公关还是职场社交,都是一把好手,她靓丽的羽毛越来越丰盈,越来越耀眼。我入职场晚两年,也无法游刃有余地面对职场社交,我习惯性地试图用踏实肯干来换取晋升,却屡屡遇到阻碍。我再次感到,儿时被学校和家庭赋予的是非观与现实的差距。
我们上级单位搞内部招聘,我想报考试试。那时候,我的第一任男友已经考去了总部。我找小荷聊天,她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。说我过于看重这些体制内的东西,不应该再一步步受限于这个单位,该跳槽去私企。还顺便吐槽了一下我的男友,说他一看就是个“海王”。
这些话让我再次感到别扭。我觉得一个交往近二十年的好朋友,在我人生的转折上,应该祝福我,鼓励我。
我考试成功了,而我的男友,确实劈腿了。
6
那段日子我情绪很低落,好像体会到了她大学时的感受。她像我当年一样,主动过来陪我,跟我的关系又一次亲密起来。我们的情绪,好像只有在一方失落时才能产生短暂的相通。
我们恢复了久违的“闺蜜”关系,变得无话不说。她带我去逛她常去的商店,带我去买香水、买化妆品,穿高跟鞋,按照她的喜好打扮我。她带我去她常去的酒吧,那是我从来不曾去过的地方。她甚至领我去算命,互相掌握了对方的生辰八字和命运流年。时隔二十年,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互称“老公老婆”的年纪。
我内心觉得,如果一辈子不结婚,就这么跟闺蜜搭伙过日子,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突然有一天,她告诉我,她要结婚了,而且已经怀孕了。
我不知所措。她结婚的对象是小时候追过她的一个男生,不高不帅,但是她说人很老实。她邀请我做她的伴娘。
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这种感觉,就像小时候玩着玩着以为是彼此的依恋,对方突然拉来了一群小伙伴,说:“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,大家一起玩吧。”
我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背叛。这种感觉,就像明明从小严格按老师、家长说的做了,做好了,最后却在社会的考卷上,事业和婚姻都得了“不及格”——是一种自我是非观的崩塌。
我想起《基督山伯爵》里有一段描写,三个死囚被押赴刑场,都已经认命了,结果这时教皇特赦令到,赦免一人,其它两人马上拼命挣扎,难以遏制地攻击被赦免之人。潜台词就是:我们都不幸的时候,我觉得我的悲哀有你陪衬,你突然脱离了苦海,造成了我巨大的失落,你罪责难逃。
我最终没有答应做她的伴娘。只在婚礼当天,去签到处留下一千块钱红包,便转身离开。我甚至没有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,我不想看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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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机收到微信好友申请,我认得那是小荷的网名,通过班级校友群添加。我点开头像,看到朋友圈十天可见的权限内,满是一家四口的照片。女儿像极了小时候的她,有着黄褐色的大眼睛。
我没有点确认也没有点拒绝,让那条请求静静地待在列表里,那个列表已经很长了,里面有过去的同学、过去的同事。
这是她第三次发来好友申请了。她还托过去她小团体的几个同学分别问过我。不是问我过得好不好,而是问我为什么不再联系她。我不知道她是想再次验证“考得好不如嫁得好”,还是生活不如意了想找我倾诉。我每次都发了微笑的符号,没有回答。
我们曾经是一起长大的闺蜜,被命运一次次安排相聚。我们曾经一起吃过同一根冰棍儿,喝过彼此水壶里的水,我们共同经历了上学、就业、恋爱、失恋。
但是人到中年,她有着幸福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,虽然不知道剥去美颜外壳的朋友圈下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子,但对于一个年近四十依旧单身,一段时间内可能依然单身的女人来说,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了。
回想我们三十年里的几次分分合合,有命运的安排,也有缘分的牵绊。年少时的不甘,青年时的不解,中年时的不惑,我都坦然接受。就像过了二十五岁,开始与师长、同学渐行渐远;这些年,过了三十五岁,也开始与催婚催育的亲人、朋友渐行渐远。
持续而亲密的关系,能让人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,当我们有所归属时会更加快乐与健康。和这个人在一起,能否实现你想要的生活状态,才是良好亲密关系的标准,包括精神体验和情绪体验。人至中年,情感愈加内敛,内心上已经很难再去信任一个人,更不用说去依恋一个人。
所谓朋友,其实都是自己的影子,是自己的另一面。小荷的高情商、高社交能力从小就让我羡慕,我一直无法像她一样,同时与多人保持至交的关系。而我在学生时代的学习能力,大概也是她不能及的。
这种差异,注定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。我们曾经有过几次短暂的共情时期,那种合拍,大概只能留在记忆里了。每个人从出生会遇到各种亲密的关系,母子爱人师徒搭档,当然还有恩人。亲密关系的养成,是一个认识自我的过程。成为一个人格成熟的人,才能从容稳定地获得健康的亲密关系,从而达到自我价值的实现,而不是过度地依赖,支配甚至控制。
疫情把每个人强行拉到了生命有限的沉重话题里,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人生自始至终,都是孤独的,伯牙子期,山涛嵇康,那样的关系也许有,但是我不敢类比。两个人境遇不同了,自然渐行渐远,再联系也是无济于事。生命中尽是过客,能一起走过一段就好。
那些手挽手的关系,我不再羡慕。现在一个人独处时的平静,我也会好好享受。
题图 | 图片来自《我们的世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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