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州往事：痞子老蔡的传奇人生

八十年代的时候，老蔡是我们那个小镇的地头蛇，他个头中等偏瘦，爱打架。他爱打架的原因，就是他天生的身手利索，爱出风头。一般人和他打架，沾不上他的便宜，近不了他的身。

那个年头，有些公司欠账不还的风气挺盛的。为了追账，有人就想到了老蔡，给他一点好处费，让他去讨要欠账。这家伙为了点蝇头小利，真有点忘乎所以，整天追着别人讨账。等到索要回来所欠的债款，他还算讲信用，真会还给人家，但会从中抽取一点“好处费”。

老蔡这个人，我比较了解，他的本质算不上是一个坏人，他的坏，只是走错了路。我说他不是个坏人，有个事情可以证明。他有一次酒后打架，伤了人，到西固避祸。晚上的时候，在街边的一个小吃摊上吃了一碗红烧排骨，吃完后忘了付钱，第二天想起来的时候，又去了那家小摊，给人家付了钱。这虽说是件芝麻大的小事，也勉强可以证明老蔡是个有良知的人。

他曾在黄河北的庙滩子开过一家小饭馆，遇到流浪街头，无家可归的人，总是免费给这些人提供一点饭菜。但他没有经商的天赋，结交的人也不大对头，都是些不三不四的败家子和小混混。隔三差五地，这帮人就在他的小饭馆里吃吃喝喝。那家小饭馆，经营了大概有一年多一点，就被这帮人给吃倒闭了。

老蔡这人特爱面子，很少与朋友红脸，对朋友比较厚道，身上还带点古人的侠客精神。但他结交的那些朋友可不像他那样，大多是见利忘义之辈。他后来吃了不少亏，被人下套，坐牢，都和他弄不清怎样交朋友有关，也和他过于贪图不义之财有关。或者也可以这样说，他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，没办法和这个商业时代或者金钱社会融为一体。他有一次伤感地说，我结交的朋友，多数都不太地道。他不是脑子不够用，他总是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，可以用心来交换心，但他错了。他的这种想法，如果用在正常的，有道德的人身上，没多大问题。但他身边的朋友，都是不太好的人，或者可以说是垃圾式的人物。和此类人打交道，他吃亏也就难以避免了。后来我看杨绛译的西班牙小说《堂吉诃德》，忽然想到，老蔡不就是我身边，活生生的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吗。

二十多年前，他帮一个商人朋友争夺摊位，那个摊位是建兰路市场的黄金地段，做服装生意，可以挣不少钱，有不少人都眼红这个摊位。他与那个摊位的主人，协商了很长时候，都没有成交。这个生意人，也比较厉害，听说以前在西站一带，也是个出了名的小混混。后来老蔡经常去那个摊位骚扰他，让他做不成生意。

自古以来，赔本的买卖无人做，杀头的生意有人干。那个生意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，他见老蔡经常找他的不是，让他做不成生意，也是把心一横，来了个狠招。他花钱雇了几个要钱不要命的混混痞子，等到有一天，老蔡喝了酒，借着酒劲，又到他的摊位骚扰他的生意的时候。那几个等了几天的混混痞子，一个个手里举着铁棍，长砍刀，冲向老蔡。老蔡虽说身手利索，但好汉难敌四手，又喝多了酒，脚下不稳。被那几个混混打成了重伤，腿上又挨了两刀。其实这些混混，也不是真想要了老蔡的命。你想，他们真要是想砍死老蔡的话，为什么刀不往老蔡的头上砍，或者砍他的脖子呢。这些混混也无非是为了几个钱，才出手伤人的，但也不敢把事情闹大，真出了人命，他们谁也跑不了。

老蔡在床上躺了几个月，养好了伤，就想着如何报复。他这人的缺点，就是恨一个人，会不计后果地报复一个人。他也不想一想，他被人砍，实实在在的原因，是他先得罪了别人，错的首先是他。你想啊，人家做不成生意，挣不了钱，能不和你急眼吗？这人世间的许多祸事，不就是为了钱，才惹起来的吗？俗语说，人为财死，鸟为食亡。虽然这话说得粗俗直白，不受所谓读书人的喜欢。但市井中的俗人，还是大多从心里认同的。

老蔡养好了伤，从五金商店买了一个大号的长把扳手。又到火车站，买了一张当天晚上南下广州的火车票。等到那个生意人快要收摊的时候，这家伙冲了上去，在那个生意人的腰部和右小腿上，抡起扳手，狠狠砸了十来下，只听那个生意人惨叫了几声，倒在地上，再也没有起来。

老蔡扔了扳手，转身就离去。在街边打了一辆出租车，到了火车站，又乘火车跑到广州避祸去了。

老蔡在广州还算混得顺利，他在广州认识了几个朋友，是跑出租车生意的。老蔡会开车，但没有驾照，于是晚上的时候，开着朋友的出租车到处拉客人，生意刚开始还不错，每天竟然有六七百的收入。这家伙不能有钱，有了一点臭钱，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吃喝玩乐。一次和他的几位朋友到一家酒吧喝酒唱歌，没想到和另一群到酒吧玩乐的年轻人发生了冲突，两边都是年少气盛的愣头青，谁也不肯示弱让步，相互打了起来。后来酒吧的主人报了警，警察将他们全部抓了起来。

经审讯，老蔡的老底被人家查了出来，被判了十来年，吃起了牢狱饭。这真是应了他们那帮人经常爱说的一句话：出来混，总是要还的。

老蔡出狱之后，人变了许多，也老实了许多，对人说话很和气，甚至有点低三下四，好像明白了不少做人的道理。他在劳动改造的时候，学会了花卉种植。这家伙聪明，学什么都能达到像模像样的程度。出狱之后，他四处找人借了点钱，还找我借了一千多块，在广武门的花卉市场，开了一家花卉公司。那几年是经商下海的热潮，开公司办公司的人很多。公司的办公室要讲究一点风水什么的，购买几盆花，点缀一下，是必须的。开业之后，总有人到他的公司买花，有时生意好的话，一天会卖出去上百盆花。他也会料理各种花卉，花色品种多，长得艳丽，他的花卉公司生意还算可以。

这家伙出狱之后，总算明白了以前吃亏的原因，不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来往了。一有空，总爱往我家跑，借我的各种书看。我是不爱和他来往的，他来之后，我家的邻居看我的眼神总是不太对头，好像我是个已经开始堕落，和人民群众为敌的犯罪分子。害得我后来每次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，总是找各种理由，和他到其它地方或者黄河边聚会，不敢让他到我家来。

老蔡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好，他买了一辆客货两用车，又开始招聘员工。在招聘的过程中，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，一般来说，在花卉公司工作的，大都是下岗职工，或者年龄比较大的中年人，年轻人大都不太喜欢干这个工作。老蔡的公司开办了有三年多了，积累了经验，知道年轻人干不长久，于是没有招用这个年轻的女孩子。没想到这个女孩第二天又来他的公司，执意要干这份工作，说是离她家比较近，上下班比较方便，她家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爸爸，需要她照顾，她的妈妈因为染上了毒瘾，把家中的财产都败了个净光，早就和他爸爸离了婚。

老蔡出于同情，让女孩来他的公司上班。没想到歪打正着，这个女孩是个非常能干的人，脑瓜特灵泛，口才也好，会和各种客户打交道，办理公司的各种业务心思细密，考虑事情面面周到，工作能力比老蔡都要出色。不过也有一点缺憾，她不会开车。老蔡爱惜她是个难得的人才，要公司出了钱，让女孩下午的时候，到离公司不太远的驾校学习。

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，有一天老蔡买了不少礼物，和女孩一同去她家，想要看望一下女孩的爸爸。

到了女孩家，老蔡见到了女孩瘫痪在床的父亲。这时老蔡才知道，女孩的父亲不仅瘫痪，而且眼睛也失明了，双目看不见人。可以想象，这样的一个病人，如果没有亲生闺女照顾他的话，不知道会有多么可怜。

但让老蔡心里吃惊的，不是女孩爸爸的重病。而是老蔡进了女孩家，见到女孩的爸爸之后，老蔡一眼就认出，这个瘫痪在床的人，就是那个被他打伤的生意人。

女孩的爸爸眼睛已经失明了，自然不会认出，他女儿的老板，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，就是那个十多年前，把他打成了残废的那个人。

女孩的爸爸握着老蔡的手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，又让女孩给老蔡端来一杯茶。老蔡心里的震惊和尴尬难以言述，他没敢多说话，坐了没多久时间，找了个借口，对女孩和他爸爸说了几句客套话，就赶快离开了他们家。

老蔡回家之后，那一夜他第一次失了眠，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罪过，给一个家庭，造成了多大的伤害。这种伤害带来的后果，不是他老蔡，坐了十几年牢，就可以偿还，就可以在这人世间消失的。

打那以后，老蔡没再去过女孩家，但给女孩的工资待遇，提高了许多。女孩第一次拿到那份
涨了薪的高工资之后，吓了一跳，以为是老蔡算错了。找到老蔡问原因。老蔡不敢直说真实的理由，只说这是你应得的工资，这是你应该拿到的一份报酬。

但时间并没有抹平老蔡心中的负罪感。他越来越感到女孩一家的不幸，是因他直接导致的。

老蔡在这件事上不知考虑了有多久。过了不知多少日子，他将女孩请到办公室里，编了个谎，说他小时候遇到过一个算命先生，这位算命先生说他四十八岁以后，有一个大难，要化解这个灾难，必须出家或者破财消灾，才可以躲过这一劫。

老蔡对女孩说，他明年就四十八岁了，为了躲过这一劫，他将公司的全部财产，转让到女孩的名下，他要到南方的一个小镇去生活。

老蔡离开我们这座城市的时候，只和我聚在一起，在一个茶屋里聊了一下午。把有关女孩和他父亲，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，讲述给我听，我听了感到十分震惊。

一晃又是多少年过去了，我没有和老蔡再联系过，也不知他在南方的那座小镇生活得好不好。前年的时候，有一天晚上，老蔡给我打来一个电话，说不久前，那个女孩和她的丈夫来南方探望他，女孩已经成了家，也有了自己的孩子，一家人看上去很幸福。

老蔡在电话中说，那个女人让她的孩子叫我爷爷，你不知道，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。我感到十多年来的负罪感，稍微减轻了一点。

老蔡在电话中说到这里时，我感到他的语气中，有着难言的激动和颤抖。